迦楼罗瞠目结舌地盯着孙悟空,震惊失声。
孙悟空见她如此,左右一歪头,似乎在端详着什么。
迦楼罗问:“大圣......你......”
她想问,你真的是孙悟空吗?或者,你是真的孙悟空吗?你是怎么知道这句诗的?你......你是否与我来自一处?
但最终,这些纷乱如雨的思绪被孙悟空的笑声打断了。
“这是长宁告诉俺老孙的,这诗写得好,你们念得也好!”他变坐为蹲,抬手饮尽一杯冷泉,笑嘻嘻道:“好好好,今天真是个好日子。长宁要老孙等的人原来是你啊!”
迦楼罗还未来得及追问长宁女官的事情,又听到后半句,只能愣愣地道:“什么?”
孙悟空抓了抓手背,笑道:“长宁啊!就是杨妩啊。”
迦楼罗疑惑地盯着他,“长宁是谁?杨妩又是谁?”
孙悟空动作顿了一下,他眨眨眼,前倾过身子窜上石桌注视着迦楼罗,又眨眨眼,然后一按桌子跳到地上,道:“你等着,等等俺老孙。”
迦楼罗不解其意,只见孙悟空一阵风似的奔回了洞府,洞府门在极短的时间内轰然洞开,又再次关闭,满身树叶的猴子捧着一件东西回到她面前。
孙悟空小心翼翼地将那件东西放到桌上,“给,你看看认不认识。”
迦楼罗先是静静凝视着他一会,神情晦涩不明,片刻后才低头打量那件东西:那是一件......模型?
那是一座微缩的小庄园。
整体也就小半张桌子那么大,外围是青灰色的石砖筑起的院墙,内有亭台轩榭,假山流水。庄园主厅悬着小小的匾额,看不分明是什么字;东西厢房以深红色的游廊相连,走廊上悬挂着透明的精巧风铃;西跨院是挑高的三层小楼,小楼上也悬挂了一个看不分明的匾额,楼下是一片小小的湛蓝湖水形成“双环”,从内流淌到后院的主屋,又从主屋流回小楼。
那建筑也就罢了,不知那湖水是什么材料做成的,竟在日光下闪烁着灿烂的光晕。更精巧奇异的是还有两个小小人偶在走廊上下棋,一个身着绿袍,神态安详,另一个披着白衣,拈着棋子,似在皱眉思索。
两个小人都活灵活现,配着这一座精致小巧的庄园,真是让人见了便心生喜爱。
可迦楼罗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见过。或者换句话说,她觉得这个东西明明很普通、很精巧,但出现在此时此地、出现在斗战胜佛毛茸茸的爪子上,就充斥这一种诡异的违和感。
就像你熟悉电视机,也熟悉鱼缸,但你不可能在鱼缸里见到电视机一样。
这种诡异的违和感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可是这座庄园又无半点邪气,只有属于仙家的浩荡灵光萦绕在周围,一片堂皇正色。
迦楼罗紧紧盯着那小山庄看了一会,才抬眸直视着孙悟空,缓缓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平素只知大圣神威盖世,竟不知您还有如此巧思。”
若是转轮王或无情在这里,便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露出了一个多么完美的假笑。
孙悟空沉默一会,又把那山庄向迦楼罗推了推,几乎要碰到她的手,问:“你真不认识?”
迦楼罗不动声色地收回桌上的手臂,摇摇头,“不认识。”
孙悟空抓了抓脸,似乎遇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良久叹了口气,“好吧,那这座玩偶山庄不是给你的。”
迦楼罗松了口气,含笑点头,“是啊,这座玩偶......”
她骤然顿住,脸上血色尽褪,偏偏清浅的笑容还未收起,显得僵硬又可怖,像野山古寺里供奉的那些斑驳掉色的佛陀。
“你怎么了?”孙悟空关切地伸手在她眼前一晃。
迦楼罗脸色惨白,盯着孙悟空,问:“大圣说,它叫什么?”
孙悟空心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但多年驰骋三界的经验让他不动声色地接了一句,“玩偶山庄呀,你看,这里有小玩偶,两个呢。”
他指了指那下棋的一白一绿的小人。
迦楼罗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那只冰冷的手正抚摸着她的脖颈。
迦楼罗的指甲深深掐在手臂上,竭力压下自己的颤抖。
孙悟空道:“长宁说了,你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的。”
迦楼罗看着那一对小人,一字一句地道:“白杨,绿柳。”
她该佩服神的记忆力吗?让她还记得那两个配角的名字。
“啪!啪!”
孙悟空击掌而赞,“白杨,绿柳,答对了。长宁的托付俺可算给她完成了。”
迦楼罗身形一晃,右手按住石桌才稳住。
玩偶山庄,白杨,绿柳,《萧十一郎》。
在她年幼时哥哥给她讲的故事之一,侠客萧十一郎和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的故事。
[玩偶山庄,顾名思义就是逍遥侯存放玩偶的地方,囚禁不服从的武林高手,捉弄受困之人,以此取乐。
逍遥侯故意仿照住的地方,造了一栋玩偶房屋,故意先让人们瞧见,然后再将人们带到这里来,让人们不由自主产生错觉,以为自己也已被魔法缩小,也变成了玩偶。]
孙悟空捧着《萧十一郎》的玩偶山庄。
“荒谬。”她说:“怎么,怎么会这样?”
卧室里长出了参天大树,鱼缸里游动着电视剧,红绿灯烘焙着蛋糕。
简直荒谬。
其实这个时候她应该有所顿悟才是:明明她在下界见到了无情,见到了陆小凤,见到了戚少商,她应该明白这是个杂乱的世界,所以孙悟空跟萧十一郎的玩偶山庄扯上关系虽然奇怪,但也能理解。
她不该如此混乱恐惧,这是毫无理由的。
后来想想,这可能是天道或者神王给她的提醒:一个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的提醒。
可惜这个时候的她还无法理解。
她伸手抚摸着玩偶山庄,“长宁,她到底是谁?”
长宁,或者说杨妩,她跟杨戬有关系吗?还是只是个巧合?
她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她是跟她来自同一个地方吗?
她在哪里?为什么从没人提起过她?
孙悟空见她当真不知道,只能说:“长宁原名杨妩,是杨戬的妹妹。”
迦楼罗目露惊讶之色,“他妹妹不是叫杨婵?”
孙悟空摇摇头,“老孙也不知道。只是偶然听长宁提起过,当年玉帝派人追杀他们兄妹,他们兄妹在别人的帮助之下逃入了昆仑,后来杨戬留在昆仑学艺,而女娲娘娘出面带走了杨婵和杨妩。”
“所以,杨婵拜入了女娲娘娘座下,而杨妩被送往伏羲神王身边?”
孙悟空道:“俺老孙推测是这样的。”
迦楼罗艰难地说:“可是,三界皆知,昭惠显圣二郎真君的妹妹是华山三圣母杨婵啊!”
根本没有人提起来杨妩这个名字,包括诸天仙佛,包括杨戬本人,他们都不曾提起杨妩这个名字,就像她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孙悟空沉默一会道:“这也是老孙想不通的地方。”他望着天边的红日,“可能长宁不喜欢别人议论她,又或者......”
又或者,她的存在被某个更恐怖的至尊抹去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只花果山的猴子能扛着定海神针打上凌霄殿,斜倚在宝座之上气定神闲地高喊“皇帝轮流做,今年到俺家”,自以为凭着一身本领能纵横无敌于天地。
可是。
可是那只猴子已经长大了。
他知道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的秘密,有太多太多的不堪,有太多太多的无能为力。
虽然他还是会为了心中的正义悍然对抗任何生灵,可在某些时候,他已经学会了缄默。
谁能知道呢?他从五行山下脱身而出后才惊恐地发现:已经没有人记得长宁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的阴森可怖的寒意:所有人都好无所觉地继续生活着,除了他。
如果不是手上的玩偶山庄真切地存在着,也许他也会恍惚觉得长宁只是他的一段臆想。
如果迦楼罗知道他的心思,大概也会不寒而栗:所有人关于“长宁”的记忆都被清空了,只除了被压在五行山下的方外之仙孙悟空,以及天赋异禀的另一个灵猴六耳猕猴。
迦楼罗知道她好像勘破了某些别人不知道的秘辛。她垂下眼帘细细思索着,片刻后才道:“长宁女官为什么要让大圣等我呢?”
她怎么会知道会有一个她在这个秋日来到花果山呢?
孙悟空摇头叹息,“俺也不知道。长宁只给俺老孙留下了一封玉简,一座玩偶山庄,她说这是她唯一能留给你的。”
他在“你”这个字上加重了读音,这其中的暗示迦楼罗懂。
迦楼罗深吸一口气,“敢问玉简何在?”
孙悟空一挥手,一枚玉简显现在桌上,他叹息道:“老孙检查过了,阅后即焚的那种,只能听一次。”
言下之意是我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迦楼罗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那枚玉简。
长宁,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她指尖瞬间发力,捏碎了那枚玉简。
夕阳已经西下,秋日的风已经健将寒凉冷硬,吹起峨眉山哗啦啦的树叶声,而在极端的寂静之下,女童空灵又尖锐的歌声响彻四周——
“阿荇是白杨,阿妩是绿柳,我们在山庄里手牵着手。嘘,不要说话,外面有好多好多的逍遥侯。”
迦楼罗像被鬼魅扑身一样,豁然推开石桌,连退了十几步,惊恐地望着那渐渐消散的玉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