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到峨眉山的时候看见了一只在荡秋千的猴子。
那猴子没有像迦楼罗想的那样身披袈裟,仪态安详,也没有像她记忆中那样头戴风翅紫金冠,身着锁子黄金甲。他身上是一大片树叶织成的叶衣,许多粉蓝紫黛的小花点缀在其间,唯一能证明他佛陀身份的就是脖子上挂着的一串佛珠。
他就这样半蹲在秋千上,左手一串葡萄,右手拿了个桃,随着秋千在空中晃来晃去。
看见她来了,那猴子也不从秋千上下来,只笑眯眯地略直了直身,两只毛茸茸的爪子左右一搭,道:“小金鹏!少见,少见啊!”
迦楼罗落到地面上,漫步走来,在他前方两尺处停下,颔首一礼,“大圣。”
孙悟空灵动的眼睛一眨,便知道她身上带伤,可惜他们交情泛泛,倒也不好多问。他从秋千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你这是从哪儿来啊?”
他跟金翅大鹏从来无甚往来,他也知道这小金鸟儿长年在地府待着,听说跟阎王交情不错,是以他是在不知她来他这峨眉山洞府所为何事。
迦楼罗笑了笑,“路过,来找大圣讨口水喝。”
“那你可是来对地方了,俺老孙这别的没有,泉水果子多的是。便是那玉帝老倌儿的瑶池也是比不上的。”
孙悟空也不拆穿,只一挥手洞府前的空地上便出现了石桌石凳,上有一盘鲜红欲滴的桃子、一盘挂着水珠的葡萄和一壶泉水并两个杯子。
孙悟空也不客气,一个箭步就窜上了石凳,他半蹲在凳子上,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葡萄,又看看桌上的,没好气地扔了,又拿起桌上的葡萄仰着头往嘴里递。等他吃完了几颗葡萄,看迦楼罗还站在原地,就抬手招了招,“小金鹏,来来来,别客气,吃,吃。”
迦楼罗微微一笑,走过来落座。这时候峨眉山的落叶已经很厚了,金黄的叶子铺了满地,她金红色的裙裾拖曳在落叶上,金红与金黄,交织成一片灿烂的夕阳色。
迦楼罗手上被塞了个桃子,她看了看,又看了看对面悠游自在的猴子,道:“大圣过得很快活。”
既不像西天取经时的严谨紧绷,也不像刚得正果时的肃穆沉着。她没见过他大闹天宫时的无双风采,但现在,好像他既不是孙悟空,也不是斗战胜佛,好像也不是齐天大圣。
他好像回到了他还懵懂不知事的时候,没有齐天大圣,没有斗战胜佛,只有花果山水帘洞,一只无忧无虑的猴子。
孙悟空勾着小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浅浅啜一口,想了想道:“快活,快活!”
好像的确是快活的。刘沉香那小子娶了媳妇生娃娃去了,灵山如来老头也不来搅扰他,几个师弟都在各自的道场,三山五岳的神仙们只有他上门搬救兵的份儿。想来想去,好像还真没什么可以挂碍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那串佛珠,咋了咋嘴,摸了摸,神色辨不分明。
迦楼罗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咦?”
不怪她惊奇,此刻细细打量过去,那竟不是一串佛珠,而是一串桃核穿起来的珠串。
孙悟空道:“这是俺老孙一个故人所赠。”他又摸了摸,十分珍惜的样子。
“不知是哪位仙友?”送齐天大圣桃子就算了,送一串桃核穿起来的佛珠,真是......迦楼罗心道,送猴子一串桃核,倒也新鲜。
孙悟空眨眨眼,似乎想起了久远的往事,笑道:“是伏羲神王身边的长宁女官。”
伏羲神王将斩仙剑赐给了阐教的玉鼎真人,绝仙剑给了他最宠爱的长宁女官。
六耳猕猴的话再次在她耳边回荡,长宁女官,这是第二次她听到这个名字了。
可方才她寻遍了脑海中的记忆,确认她从未从其他仙家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迦楼罗不动声色,只淡淡重复了一遍,“长宁女官?”
孙悟空摆摆手,“不提她不提她,她不爱让人提她。吃桃儿吃桃儿。”
孙悟空避而不谈,迦楼罗不是那种爱刨根问底的人,说到底长宁女官到底是谁,她跟孙悟空有什么关系,这都不是她该知道的。
她此来只为一件事。
迦楼罗一晒,一夕之间,她身边的人居然个个“面目模糊”,到了关键的时候,她竟然无人可托付。
真是可笑。
迦楼罗叹了口气,望向孙悟空,她取出一封玉简,按在桌上推过去,“大圣,迦楼罗此来有一事相求。”
孙悟空瞅瞅桌上的玉简,又瞅瞅她,没有说话。
迦楼罗凝视他那双灵秀又犀利的眼睛,轻声道:“我要去一趟灵山。只是.....”她顿了顿,片刻后才道:“只是,若是我十日未归,还请大圣拆阅此玉简,再将玉简交予家姐孔雀大明王。迦楼罗感激不尽。”
“小金鹏,灵山又非妖境魔域,你又怎会十日不归呢?”
迦楼罗沉默几息,转瞬勾起唇角浅浅一笑,“大圣说得是。只是,只是我怕我被古佛扣住拷问经义,我又答不出,只怕还得请家姐来带我逃命。”
“大圣知道的,我修道方三百年,实在不明那些佛经偈语。”
孙悟空拿起那玉简,毛茸茸的脸上还挂着笑,却一针见血地刺道:“既然如此,如何还要老孙来看呢?”
迦楼罗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是妙语连珠的人,只能沉默。
见她如此,孙悟空摇摇头,把玉简塞进了怀里,“你既然不想说,那就不说。你放心,十日之后你若不来见俺老孙,老孙便带着你姐姐去找如来老儿说理去!”
他这是应下了。
迦楼罗很是讶异,她与孙悟空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况且孙悟空这些年从来少去灵山,也从不掺和灵山的派系争斗。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却能义无反顾地应下这事,让她心里一暖。
大圣一直是大圣。
踏南天、碎凌霄的大圣,斩妖除魔、此心澄定的大圣。
迦楼罗垂下眼帘,膝上的手指蜷了蜷,“我与大圣少有往来,大圣却肯如此助我,多谢。”
她不能确定灵山发生了什么。她要去找燃灯古佛,揭穿无天之事,若一切顺利自然是好,若是灵山不肯信她,她相信孙悟空会是那个信她的人。
孙悟空道:“不说通天河上你来助俺师徒一臂之力,就凭你宰了青狮白象,俺老孙就承你这个人情!”
迦楼罗猛然抬起头,“大圣知道?”
孙悟空一拍大腿,乐得不行,“知道,知道!那俩老小子,吃了狮驼岭多少过路行人,老孙早想弄死他们了。要不是师父拦着,俺早用象牙筷子吃狮子头了。也就是文殊普贤护短,嘿嘿。”
他冷笑一声,杀意森森。
原来真的有人记得她做的事。
还是孙悟空。
迦楼罗眼眶一酸,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这几日的奔波与痛苦,被遮罗珈和无情欺瞒背弃的愤怒和哀戚,让她身心俱疲。
她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深吸一口气,压下喉中的郁气,道:“只恨杀得太少。”
孙悟空听得大喜,没想到眼前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也有如此杀气腾腾的一面,对他胃口!
这不比那冷面太岁杨小圣好玩!
孙悟空道:“你说你我二人少有往来,那倒奇了,你如何想着把这玉简托付给俺老孙呢?”
却听对面的金翅大鹏神情郑重,眼底含笑,道:“因为大圣是迦楼罗心中最初也是永远的英雄。”
是的。
孙悟空。
撼三界,碎天穹,誓与天地齐朝东,孙悟空。
身如玄铁,心似明镜,惩恶扬善,孙悟空。
没有绝对的正义,但有孙悟空。
没有永远的安全,但有孙悟空。
你是所有孩童心中最初也是永远的英雄。
孙悟空显然被她这样直白的话惊了一下,旋即又乐开了花,有些羞涩似的抓了抓脸,大笑,“你这小金鸟儿,会说话!会说话!来来来,老孙以水代酒,敬你一杯。”
迦楼罗跟他碰了一杯,听到猴子翻着玉简低着头自顾自地嘀嘀咕咕:“英雄,英雄,嘿嘿,有眼光有眼光。”
她哑然失笑,在莫测晦暗的命运面前,猴子还是那个猴子,她心下一宽,忍不住又真心恭维了一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清澄万里埃。”
本以为对面的猴子会眉眼俱笑地跟她碰杯,却不想孙悟空笑容顿时一收,一双火眼金睛紧紧盯着她,迦楼罗一惊,不知哪里犯了他的忌讳。
只听孙悟空一字一句地续道:“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迦楼罗手上杯中掉在桌上,瞬间碎裂。
这后世的诗句,他怎会知道?!
地府,漪兰宫。
转轮王面色苍白地坐在宝座上,用手支着头,似在闭目昏睡。他长发未束,披散下来,像一件漆黑的披风裹住他全身,更显得他清俊憔悴。
黑无常匆匆而来,站在下手,仰望着高高的宝座和他的主人。
“您该回到真身中疗伤,殿下。”他说。
哪怕他的凤凰真身被伏羲琴琴弦悬吊在无尽水域中受尽折磨,可真身就是真身,能最大限度地为他疗伤。
他伤得太重了,真的太重了。
转轮王闭着眼睛,眉目间十分疲惫。他淡淡道:“现在还不行。”
黑无常知道他放心不下迦楼罗,此刻,大概黑莲圣使已经带着迦楼罗回到黑暗之渊,准备炼化伏羲琴了。他心中难受,却又不愿去黑暗之渊面对她。
只能在这里忍受疲惫和伤痛,以及无尽的煎熬。
这种事情他亦无能为力,只能换了个话题,“您为何让摩昂太子得到水神的元神和法体,这岂非养虎为患?”
“我要无天杀了他,也要他杀了无天。”
黑无常很是不解,他皱着眉头道:“没有几千年时光,摩昂太子不可能炼化共工神力。且龙族毕竟是海中霸主,且司掌人间风雨水脉,那位跟摩昂太子又无生死大仇,怎么会?”
按他的了解,无天是个胸有丘壑能容人的主宰。他比昊天大度,也比如来真实。面对这种棘手的未来不知道多少年才会成长起来的威胁,无天大概率是一边打压一边安抚,不可能有生死之争。
说到底,到他们这种地位和能力,有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慢慢谈呢?
“可他们真的有生死大仇啊。”转轮王说。
黑无常一怔,“恕属下无知。”
转轮王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共工与祝融争,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
“可这跟无天有什么关系?”
黑无常抬起头,看见上方转轮王睁开眼睛。
他望向黑暗的虚空,声音很轻,很淡,充斥着一种空灵的神性。
“你还不明白吗?无天的元神黑莲......就是被神王陛下炼化的,火神祝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