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蝎奉我佛法旨,前来求见转轮王殿下。”
巨蝎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她唇边含笑,却不着痕迹地掀着眼帘觑着高踞宝座的黑衣郎君:他似乎倦怠极了,正支着额头闭目小憩。青丝像流水一样倾泻在他身上,半掩住他那张绝美的皮相。
巨蝎动了动鼻子,一股清冽至极的幽香正透过雾气从上方飘来。这么多年了,她从未闻到过类似的香气,让她一瞬间忘记了一切烦恼与忧愁。
“说事。”黑衣神君淡淡地说。
巨蝎回过神,笑了笑,“我佛座下黑莲圣使被迦楼罗王击碎了魂魄......”她话音未落,就见宝座上倦怠的神君猛然坐直了身子,一双幽深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你说什么?”
巨蝎被他如看死物一样的冰冷注视冻在原地,她的口舌像是不由自主一样吐露出了对方询问的事情,“迦楼罗王身怀异宝,击碎了黑莲圣使的魂魄,佛祖遣弟子前来.....”
却见转轮王抬手打断了她,他沉静如水的神情似乎在快速地变换着,似悲似喜,忧怒交集,还未来得及辨认,就听他问:“她......迦楼罗在哪里?”
巨蝎思索片刻,道:“殿下请放心,佛祖已经命赢妖前往峨眉山捉拿迦楼罗王。诛神贴所向披靡,绝无失手。佛祖答应您的事,绝不会食言。”
转轮王目中泛起一丝痛色,他慢慢站起身,眺望着漪兰宫里蔓延的无尽黑雾,似乎想看见峨眉山上那额戴蓝玉,白衣如雪的神女。
可最终,他自嘲一笑,低声自语了一句,“师尊,您......迫我至此。”
您逼死我的父母,屠戮我的族群,废除我的尊位,将我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底深处。
万年来,无数个日夜,让我无休无止地被弱水侵蚀每一寸肌骨。您有没有哪怕一瞬的不忍,听见弟子痛苦的哀嚎?
您夺走了我的一切,一切!
如今,连我仅剩的,也要失去了。
巨蝎还未来得及出声询问,宝座上的黑衣神君便已经消失无踪。她只能怔怔地看了一会,才看向旁边的黑无常。
黑无常眉毛深深皱着,盯着宝座无声地叹了口气,衣袖一拂,道:“巨蝎大人,请随我来吧。”
“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黑无常说:“非缘非孽,皆是无常。”
巨蝎有些意外地挑起眉,饶有兴趣似的摇摇头,跟着黑无常走了。
“你怎么了?”孙悟空将一枚桃子塞进迦楼罗手中,声音极轻却又极为关切。
面前的迦楼罗明显惊魂未定,她剧烈地喘息着,额头的碎发被冷汗打湿黏在脸上。一口饮尽杯中水,金翅大鹏鸟似乎想从刚才的噩梦中醒来,“大圣,您怎么想?”
孙悟空摆摆手,“老孙听不懂,也没想法。”
迦楼罗闻言,猛地抬头看他,又将目光投向那消失的玉简所在之处——
方才那首童谣,用的是后世的语言!
难怪,难怪!难怪长宁敢将这封玉简托付给孙悟空,因为除了她,其他人根本听不懂!
长宁,一定跟她一样,一定也是来自后世!
长宁想告诉她些什么,却又忌惮着不知名的东西,只能用这种方式辗转给她提醒。
可是,长宁怎么会知道她原本的名字阿荇?她确信她以前从不认识一个叫阿妩的女孩子。
还有,长宁说她们是玩偶山庄的“玩偶”,“玩偶山庄”指代的是什么?佛门?神界?“好多好多逍遥侯”指的又是什么?他们可以听见、看见她们的一举一动?所以长宁才会用这个故事给她提醒?
她想起兄长故事中逍遥侯窥伺玩偶山庄时显现出的那张巨脸……
迦楼罗小心地喘息着,抬头打量着天空和山野,天是蓝色的,山川已经穿上了金黄色秋装,一切都那样安静祥和。
可是,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正在湛蓝的天幕后面,静静地,静静地围在一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们吗?
是谁,是……是古神吗?是他们吗?
长宁在哪里,古神们去了哪里?
迦楼罗慢慢地伸手抚摸着那座玩偶山庄,轻声问:“大圣不知道长宁去了哪里,那是不是,是不是神王带她离开了三界?”
毕竟六耳猕猴曾说伏羲神王宠爱长宁。
“古神们去了哪里”其实是《三界十万个为什么》之首。
迦楼罗在很久之前就问过这个问题,就算以她这么浅的资历都知道: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有人主动放弃权力的。
不要说什么“禅让”圣德,看看圣君们的下场就知道了:尧被舜幽囚而死,舜被禹流放而终。所谓“禅让”,一定是当权者已经失去了对这个国家或者集体的掌控权,不得不在明面上做出这个举动,以冀望新任当权者能给他们一个善终。
所以,谋反是十恶不赦之大罪,而掌握权力的帝王往往在暮年时追求长生,其实都是掌权者对于权力那种刻入骨髓的渴望和向往。
那么,真正的三界主宰,伏羲神王,力量,权力,长生,他都有了。没有人可以反抗他的统治,没有人能熬到他寿终,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永远永远统治这片天地。那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权力一分为三,给了佛祖、玉帝、人皇呢?他疯了吗?
好,就算他疯了,可当权力的更迭完成,他和女娲以及一众大神们,到底去了哪里?
她问过这个问题,地藏王菩萨只是睁开眼睛,复杂地看她一眼,随即闭目诵经。而知晓万物却从不开口的谛听竟在刹那间流下一滴泪来,吓得她噤若寒蝉,不敢再问。
而转轮王,她从未见过转轮王那样难看的脸色,那也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盛放着鲜花和绿草的漪兰宫里、婆娑树下,转轮王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最后一块能救命的浮木一样。
他那样恐惧,让她不忍心再问。
后来,转轮王对她说:“古神们回到洪荒古地去了,那是……”他怔怔地说:“那是他们诞生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后的归处。”
可如今,她想听听孙悟空的解释。
孙悟空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后跳上了秋千。秋千无风自动,猴子在上面蹲坐着,毛茸茸的脸上没有表情,“不会的。因为古神们消失之后,长宁还在灌江口杨府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灌江口,杨府。迦楼罗点点头,不等她再问,孙悟空便喃喃说了一句,“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们?谁们?”
“小金鹏,你知道古神们跟我们,老孙是说,他们跟仙佛人神鬼,赢鳞毛羽昆,是不一样的吧?”
迦楼罗点点头,她能理解孙悟空的意思。世人往往将神和仙连在一起说,后来又有封神大战,导致很多凡人乃至新晋的小仙们其实都分不清神和仙的区别。
其实现在的“神”通常指的是低于仙的一种天庭正编持有者,基本上都是死在封神大战中的仙家们。他们一生在修为上都不会有什么进步了,还要受制于封神榜,被人驱策役使。所以当时相当流行“死道友不死贫道”,“爱他就送他上榜”,而活过封神大战肉身成圣的却寥寥无几,杨戬算一个,韦护算一个,隔壁藕粉代言人三坛海会大神哪吒算半个。
所谓肉身成圣的仙家,就是普通的仙,正常地修炼就能正常地进步,在玉帝王母面前也能挺直腰杆说话:听调不听选,爱咋咋地。
而为了区别于现在的“神”而加了一个“古”字的古神们,他们在理论上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灵。
他们是神秘、莽荒、凶暴、杀戮的一族。
一群不知道来处,没有固定的形体,没有可以描述的性情和喜好,却拥有着自己语言、文化、乃至庆祝仪式的生灵聚集体。
上古时期他们就在这片天地中纵横捭阖。他们在东海里洗澡,在建木上跳舞,在汤谷手拉手仰躺在岩浆上分食同一条巨蛇。也许烛龙曾拔过伏羲的蛇鳞,也许刑天曾为女娲梳头,也许祝融曾与共工嬉戏,也许禺强曾与羲和捉鱼。
在他们的时代,没有所谓的规矩礼仪,没有被世人层层遮掩的尊贵与优雅,没有人族代代传承下来的“仁义礼智,忠孝友爱”,他们是不可裹挟,不可预测的未知。而那时所谓尊贵的龙凤麒麟三族,不过是他们闲来无事捉来玩耍的宠物。
“俺老孙当时也曾欣羡过他们,想吃就吃,想杀就杀,何等快活。可祖师却告诉老孙,如果只把他们看成是一群暴戾的凶兽,那就是大、错、特、错。”猴子懒洋洋地躺在秋千上,翘着腿一字一句地警告道。
迦楼罗也同意这句话,虽然有“共工怒撞不周山”的粗莽行径在前,但如果真把古神们看成一群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凶兽,那直接不要混了,建议原地自杀去轮回方便一点。
君不见他们的首领伏羲神王有多么恐怖。
“所以,当他们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整个三界何尝不是松了一口气呢。”
消失了吗?未必吧。迦楼罗想,也许......也许他们就在那里,在不知名处,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大圣认为他们去了哪里?洪荒古地吗?”
“这可说不好。”猴子说:“所谓孕育众神的洪荒古地,说到底也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究竟有还是没有,那还是两说呢。就算它真的存在,古神们就真的去了那么?这个传说又是谁传出来的呢?”
猴子似笑非笑地对迦楼罗道:“总不至于是神王陛下托梦给他的吧?”
迦楼罗捏着杯子,不置可否。
孙悟空道:“比起那所谓的洪荒古地,我更倾向于他们去了不周山。”
迦楼罗惊讶地说:“不周山?不周山不是被共工撞断了吗?”
至少她成仙以来也算飞过不少名山大川,各家洞府福地也略知一二,从未见过真正的天柱不周山是什么样子,她以为不周山已经不存在于世上了。
孙悟空道:“不周山的确不存于现世了,可......”可也许它还存在于过去里。
这里距离峨眉山还有七百里。
可这七百里,他大约再也无法越过了。
夕阳红得像火烧一样,大片大片的血红色从西方蔓延而来,带来风里血腥的妖气。
白衣僧人站在树下,眺望着峨眉山的方向,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号。
他的容颜并非是极端的迤逦和俊美,而是一种疏疏落落,缥缈若云的静寂。
是的,静。
任谁看到了他,都只会想到静谧,安宁。
他像一场静默的雨。
就这样潇潇地下着,从天到地,润泽众生。
白衣僧人静静地立在树下,一只团绒似的小鸟儿从树上跳到他肩头,被他小心地拢在掌心里。小鸟儿唧唧喳喳地在他掌心跳来跳去,柔嫩的小爪子带来轻微的刺痛。他笑了,他摸了摸小鸟的头,又望了望天边正弥漫而来的黑云,轻不可察地一叹。
僧人将手中的佛珠化为一朵白云,让它驮着小鸟飞向远方。
他说:“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