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如今金风细雨楼同六分半堂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可时间倒推十五年,两方还是能互定儿女姻缘的关系。谁能想势力腐朽情谊的速度?又有谁人能抵过岁月变迁。
何愁被司空摘星往脸上贴面具的时候啧啧称奇:“听说这位雷纯大小姐同苏楼主有婚约呢。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她之后是嫁还是不嫁?”
司空摘星笑嘻嘻道:“我们这些小厮,管人家孙大小姐什么事。人家大小姐不管做甚么,不都自在得很么?”
孙大小姐说的乃是孙尚香,东吴孙权之妹,蜀汉刘备之妻。其因东吴与蜀汉结盟而嫁于刘备,因此经历曲折,坊间多有话本传闻,有言孙一心为东吴,嫁刘后三年即归吴,心如铁石,再不复返;又有言孙对刘颇有真情,听闻讹言刘亡于战中,伤心不已,往西痛哭,后投江自尽。但不论是何传言,时光滚滚,皆不作真,又有谁能感悟其人心境?
何愁道:“当孙大小姐可不自在。”
不管是在兄长的安排下嫁给刘备,还是被后人揣度真心、施以“贞节烈女”的名号,恐怕孙大小姐都极不自在。
可惜命不由己,浮萍女子,又如何抵抗世道?
何愁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慢慢变了副模样,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司空摘星并没有大刀阔斧地改动她的五官,只做了轻微的挪移,就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雷纯。
司空摘星感叹:“都说美人的容貌皆共通,这话看来倒是有道理。”
何愁摸下巴:“你确定那位雷大小姐转道不来杭州了?”
司空摘星道:“我托人在济南给六分半堂送了礼,雷大小姐恐怕现在正往济南赶呢。”
“她不给杭州送消息,说自己不来了?”
“你是说这些信?”司空摘星随手从怀中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纸,他大笑道,“六分半堂的鸽肉炖汤倒是好吃。”
何愁不得不竖拇指:“你可真是下了血本。”
“过奖过奖,”司空摘星顺势作揖,“陆小凤的两条眉毛!自十三岁那年我坑了他一次,就再没有机会剃掉它第二次了。时不再来机不可失,我自然花些功夫。”
何愁仰面大笑。
他赶紧嘱咐何愁:“不过,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嗯。这么说的话,你笑起来就不像她了。”
“你在说什么霸道总裁狗血语录啊,OOC了吧我说,”何愁开始翻白眼。
司空摘星凝重道:“也不能翻白眼。”
“……”欺人太甚啊!
想到往后不能常翻白眼,何愁干脆一次性翻了个够。
如果说何愁的脸明媚张扬到嚣张的地步,那么雷纯便是内敛而宁静的风华绝代,美人眉眼间多有相通的美处,不同人的气质却是大相径庭。司空摘星并没有说错,何愁绷住了脸还好,一笑起来,便如春三月桃花浪漫,开遍山野,叫人心悸,与雷纯全无相似的地方。至于说翻白眼么……雷大小姐若真翻起白眼,恐怕要被怀疑是被鬼上身。
“好在杭州的人没同他们大小姐相处过,些许破绽也不妨事,”司空摘星松口气道,“你呆在院子里别乱跑,我截掉四处的消息,大家闺秀三月不闻音讯也是常事。”
指望何愁一辈子不出世那是不可能的,陆小凤同司空摘星约定三个月。三个月后移花宫找不到人,自然风波化小,再说其他。
司空摘星看着不着调,办起事来却心思缜密。作为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纯不识武功,身边自然有人护卫,他提前摸清她身边护卫的容貌性情,捏出面具,先给几人戴上,又给自己戴上。
他笑嘻嘻道:“这下总算万无一失。”
何愁看着他一抬手一放手,便换了一张脸,不由感叹这人天资横溢。
“不过还有一件事,”她说。
司空摘星道:“甚么事?”
“我有个结伴同行的同伴,我走了,得给他留个口音。否则他以为我被绑走了怎么办?有纸笔么?”
司空摘星翻出窗去,不多时带回纸笔给她。她草草写了两句,把笔一扔,兴致勃勃道:“走罢!”
司空摘星呆了呆,道:“你不写多一点?”
“萍水相逢的同伴还要写多少?”何愁道,“留信是怕他以为我被抓走了,到时候大张旗鼓找我可就不好。”
司空摘星才循着珠子找来不久,不知道苏梦枕的身份,不明白何愁话里的机关,只是笑道:“为那位仁兄省下大张旗鼓的花费,这也算是你仁慈了。”
“那当然,”何愁得意笑了几声,便被他带着翻出窗子,趁着晨曦未亮,两人踏着屋瓦飞行,远方的河水鼓噪出粼粼之声,人影如叶。
司空摘星忽而奇道,“你不会轻功?”
“不会,”何愁摇头。前半夜和苏梦枕去挖柳树下的盒子,两人都是走路去的。现在么,司空摘星提着她“飞”——他的轻功已称得上天下一流。
司空摘星纳闷道:“你不会轻功,看着脚下空荡,居然不怕?”
他们正在屋顶上飞走。杭州繁华,这儿又是主城区,住民多建高楼,顶檐入云,司空摘星曾捉弄过人,用轻功带着人跑了一遭屋顶,把对方吓得痛哭涕流。
何愁的表情却疏松平常,全没有畏惧之色。
她只是狐疑道:“你这话说得……你是不是想看我怕得吱哇乱叫的样子?”
司空摘星心虚地望天:“那倒也没有。哈哈。”
“有也没用,”何愁说,“比这更高的地方我都飞过,怕什么。”
绣玉谷的山比杭州的楼更高耸,更奇绝。怜星背着她随山而上,却如履平地,视峰峦若寻常。
那时他们约好看星星。
“说好的七星连珠呢?”她后半夜一觉醒来,揉着眼睛问。
怜星笑眯眯道:“哪里来的七星连珠。倒是刚才我为你打死七只蚊子。”
何愁:“……”
她有点心虚地靠过去抓他的手:“哪儿呢哪儿呢,有血吗?我帮你擦擦。”
她嗅了嗅,狐疑道:“真的打死了七只蚊子吗?”
“假的,”他说,“蚊子靠近过来,阿愁就要被吵醒啰。”
何愁明白过来,略微羡慕:“内功真厉害。可恶!如果我……”
“如果什么?”
“如果我仍有神力在身,蛐蛐蚊子,一根蚊香就能驱逐,哪里还容得下它放肆!到时候我拳打南山老人院,刀劈北边一条街,谁敢对我说一个不字!”
她越说越激动,举着拳头晃。她的系统背包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死活打不开,如果能够打开,她哪里至于在这里等什么七星连珠之类的穿越人士关键时刻啊?
怜星耐心听完,看着她笑:“阿愁现在想做什么做不到么?我可以帮你完成。”
“我要飞也行?”
“之前的算不上飞?”
“……也是。”啧。
怜星的轻功随着他的明玉功长进,登山攀石,不过尔尔,何愁趴在他背上,只见山雾冷清,晨鸟乱啼,往下看去一望无涯。这怎么算不上在飞呢?
一开始,怜星的力气还小,只能把她背起来;后来年岁增长,他换了姿势,抱着何愁仍然用轻功奔得轻盈。山再高又如何呢?倘若这世上有人为了你的一句“七星连珠”而陪你夜半胡闹,你会觉得月亮也触手可及的。杭州的楼不过如此,何愁早就见过最高的山和带她越过山的人。
司空摘星想要吓她一跳,从一开始这就不可能。虽说被拎着衣领子有些难受,但因为高度一般,何愁兴致缺缺,只催促:“还有多久才到?”
司空摘星见阴谋未得逞,敷衍她:“快了快了。”
语罢加快足力,不多时两人在一处小院中落下。已经有人在等着了,正是司空摘星找来的假扮雷纯护卫的人手。等雷大小姐的身份在杭州分舵中得到承认,这几人便能悄无声息离去,换上六分半堂的人手,如此足够以假换真。
何愁再换上衣服,梳上个像模像样的发髻,司空摘星琢磨着摸出只发簪给她戴上:“好姑娘,瞧瞧,这样就万无一失啰。”发簪是他从雷纯身边偷走的。
于是何愁悄无声息地成了雷纯,在杭六月的清晨雨水中敲开了六分半堂杭州分舵的门。
“大小姐驾到,统统闪开!”看着里面的人跑出来迎接,她坐在马车里,放下帘布,很想那么大喊一声。
可惜她不能,她现在是雷纯。
她只能端庄表情,听着司空摘星充当她的马前小厮,大喊:“大小姐驾到!还不速速迎接!”
何愁不由觉得司空摘星和她一见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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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枕同何愁入住的时候,客栈中只剩下两间房,一间面东,一间面北,正在对角之处。两人因此住得便很远,苏梦枕察觉不对去敲门的时候,何愁早跑远了。
内力高深者,对环境的探知皆十分敏锐。站在门前时,苏梦枕就知道门内已经空无一人。他犹豫再三,推开木门,果然空空,窗户大开,床帐摆设不见慌乱,想必房中人是自由离去。
苏梦枕又觉怅然失落,又觉理所当然。
何愁这人,待人时热情活泼,常笑常闹,但又实在很冷漠。苏梦枕看到她,便觉得看见了山中精怪,庙中的书生幻想同她长久,那是不可能的。她这人谁能拘束?上一秒还在同你说日后同去喝京城的竹叶青,下一秒就跑,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要被骂不守承诺,放在她身上只觉得理所应当,合该如此。
苏梦枕压住心脏处升起的沉闷脉动,拳头抵着嘴唇,止住肺间的痒意,走进屋中。
他惊喜地发现了一封信。
嗯……如果这算得上是信的话。
信上只有两句话。一句是,“我找到大乐子了!先走一步,告辞。”
第二句是,“我会给你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