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良醒来,满室梨子香,清远而不甜腻。额间略藏着胀痛,眼睛干涩。
这是她的卧室,可怎么回到长史院,她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许是云熙她们送过来的?禇良起身,扶着额头,将双脚踩在脚踏上,凉凉的木板醒着心神。
肖筠听到了动静,在窗下轻声道:“长史醒了么?”
“嗯。”禇良见自己仍是昨日的衣裳,难免嗅到隔夜的酒味,便问:“是云熙她们送我回来的?”
“是殿下带长史过来的,叮嘱给长史喂了醒酒汤便是,让长史多睡一会儿。”肖筠如实回答,又道:“殿下有言,长史醒来收拾收拾,去殿下那边一趟,有些事要说,但不很急。”
禇良怔了怔,肖筠在外疑惑道:“长史?”
“哦,知道了。”禇良扬声应下,深吸口气,洗漱更衣。不知道穆阳用了什么借口接了她,她是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而只吩咐肖筠给她喝了醒酒汤,那这鹅梨香又会是谁进来点的?她有猜测,不打算多问了。
过连桥的时候,正是最热的时候。日头又烈又浓,热辣辣出了一身汗。才下连桥,就碰见叶清宁,边抹着汗边道:“过来了?”
“叶都尉。”禇良站定,道:“这是?”
“殿下问了些小事,才回完,你呢?”叶清宁不住给自己扇着风,春柳的夏日军装,她还是觉着热。
禇良道:“还不知道什么事。”
“河务案终了,你给殿下争了一百五十户的食邑!了不起!”叶清宁是打趣,更是替她高兴,道:“我去看看小田,得闲再聊。”
穆阳在二楼就看到了她,本想喊,想起些什么收了口,回身撩着裙摆下楼。彼此相见,禇良抿着唇,鼓足勇气道:“殿下,我……”
“清涟亦在百珍楼,她出面接你上马车,我们一同回来的。”穆阳打断她,宽慰道:“起码喝醉了,知道跟对的人走。”
禇良听她带着些许笑意,一路而来的忐忑压下些许,低声道:“殿下不怪罪臣么?”
“怪罪你什么?”穆阳自然禇良这般问的缘由,却不去提及,挥挥手让清沐她们出去,先转身上楼。
禇良默默跟上去,二楼的窗户大开,湖面上还开着些荷花,是这一夏最后水陆繁茂的光景了。穆阳落子,等她侧身坐定,自然跟着下白子。
“父皇在朝堂上的那句话,聪明的朝臣今日就会明白,河务衙门上下官员,大多出自我的谏言,而父皇全数允准了。”穆阳神情自若,落子不快,不曾涂装抹粉,显露出低于年龄的稚态来。
“这件事殿下有所料。”禇良点出穆阳的心思,从前蛰伏示弱,如今却不能一直这样了。
“是。他们大都赴任在即,约莫这两日,在京都的就会递名帖上门拜见我了。我叫你来,是要问你,你是什么打算?”穆阳叫吃,身定而不动,抬眸之间,也似寻常。
禇良心中微动,落子迟疑不定,继而释怀,道:“臣随殿下。”
不过四个字,是追随,亦是同进退。穆阳低眼,藏住几乎要失控的情意,道:“好。”
这一盘很快结束了,禇良输了,便分着黑白子收拾棋盘。穆阳盘膝坐着,看看人,再看看窗外,倏尔道:“赵王兄一直都是直肠子,什么事都不肯藏着掖着,反倒是康王兄,我越来越觉得他捉摸难定。”
禇良便猜测,昨日她们在百珍楼百无禁忌,而宫中的穆阳,只怕难得放松。她们有要共同面对的,也有不得不独自对抗的。好在,私下一道,都能畅所欲言。
不愿提及,穆阳还是扼要提了一遍,道:“父皇心底的火还是没去,是以给我了后宫的凤牌,可过问宫中诸事。从前这块牌子是在大姐姐手中,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交回去的。”
“可殿下并不在宫中居住。”禇良很快想通其中关节——皇帝不再立后,宫中妃嫔少,皇子公主皆成年,居于宫外,这些年宫中事乃贵妃为主,梅妃协助,加上盛阳长公主。如今,在这样的时节,皇帝当着赵王、康王面,给了穆阳凤牌,是明明白白告诉两王,他看重穆阳,且份量越来越重了。
“我倒是不惧,只是公主府的你们,今后在外也得注意了。晨起我与清潮她们提醒了,家令处不必多说,午后我会自己去趟叶都尉处。”穆阳没了下棋的心,道:“禇良,或许父皇早就察觉到这些异常,隐忍不发,就是等这样的时机。父皇借此要将女官再推一步,却没即刻给参与办案的云熙她们升一升,这是堵住了朝臣们的嘴。待时日一到,按规矩来,无人敢再论了。”
这些缘故大伙猜得到,如今从穆阳的口中清晰说出,禇良忖了一瞬,道:“臣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们。”
“让你做这些,你会厌恶这些算计么?毕竟她们都是你的好友。”穆阳直言问道。
“我没有害人的心思,何况这些话她们打听不来,让她们知道了,心里有谱,能定一定。”禇良笑道:“殿下,臣不是迂腐之人,不必担忧。”
“好。”穆阳这才放下心,道:“诚璋姐姐着郡主府的人递了信,平州的皮草生意,她要拉我入伙。清涟已在京都南郊外寻了几处妥贴的地方,待吴纺娘她们的籍册更改好了,就去实地瞧瞧。这一笔银钱,算我入股,清涟自会同吴纺娘谈妥,立下字据。待纺织行建好,就是她们搬出公主府的时候了。”
有清涟这个生意场的新人,禇良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只是田皖仍旧让人操心,两人难免念叨几句,末了也没个妥当的章程,只好暂且丢下。
高奕行要升任河务衙门南河总督,于七月三日,将帖子递给了河务案的同僚们,将在七月五日午后,于百珍楼设宴。
这是早就说好的,众人无不答应。又因他将高升赴任,便得抓紧时日备下薄礼。
这里头属云熙最不上心,只是抽了空,拿上那三方砚台,先去了一趟邓协洛的家里。夫妻同在,从中选了一方抄手砚,按行价给付。
云熙按苏见生教的,只笑道:“这是见外了。这料子采出来、请人雕琢、家母带入京都,我是官员,怎能做起买卖?尚书、夫人,只给我二两便是,本钱足够了。”
这方好砚,若正常售卖,起码价值五十两。云家歙砚名气极高,素来有价无市,邓协洛还在踟躇,他的夫人花蝶已然接下,道:“我这里还有两刀豆腐宣,便分云寺丞一刀,算是回礼了。”
云熙果然答应,又聊几句,喝了几盏茶,便抱着豆腐宣和余下的砚台离开。苏见生早就应下,这三方由她做主,云熙上了马车,就吩咐往林清光处,给了她一方躺池砚。
“多谢了。”林清光拿过细看,用料讲究,是高于市面,不由道:“这不耽误你们赚钱?”
“阿娘说与我做主,卖了邓尚书一方,换了一刀好宣,我打算给小褚送过去。余下的那方,赠给高督河,我也不必花心思。”云熙靠着椅子,浑身放松,抓着果子慢慢吃起来。
林清光颔首,道:“高督河赴任南河,就在徽州,你赠她歙砚果然应景。”
“你呢?预备给什么?”云熙留下的那方是个六寸圆砚,金星遍布,亦非凡品。
“我可不是有钱人,只是备了二两今岁御赐的清茶,聊表心意。”林清光的话惹来云熙白眼,二人相视一笑,云熙问道:“阿娘知晓你照应我很多,问你何时得闲,上门吃吃饭?”
“替我先多谢伯母,然近来难得闲时候,过会子我还得入宫当值。”林清光宝贝一般,将躺池砚在书案上摆好,又觉不妥,从后面的柜子里找出个合适的锦盒,装了进去。
“河务案算是结束了,怎是愈发忙起来?”云熙问罢,也反应过来,道:“若不便,只当我没问过。”
林清光才摆弄好,顺势在书案后就座,低眉思忖片刻,才笑道:“也没什么不便,你知道就好——你我都参与过宣文皇后的遗稿整理,其中有关乎女官制的文章,你可还记得?”
云熙回忆片刻,道:“有印象。”
“皇上已宣召永嘉公主、礼部肇庆、祖朝安,要按宣文皇后遗稿,重制女官服制,约莫入冬就要宣旨了。”林清光看着她,果然见她露出欢喜来,毕竟如今的官服皆从男官,便捷有余却显得太过肃穆,云熙年轻漂亮,自是打心眼里不喜欢的。
“你且别声张,这事要推行,不光在表面。借着此事办成,下一届女科便不远了。”林清光笑着提点,这个消息果然让云熙更为感兴趣,不由道:“林清光,此话当真?”
“真!我骗你做什么?”林清光索性都说开了,道:“皇上是位肯干的君主,今次不曾提拔你们,是因着你们才提拔了没多久。然今次记功,到了时间,才名正言顺。彼时将你们放在实权之处,再借着如今服制成了定论,再兴女科,便能更顺一些。”
这是礼制、权力和人,是想撬起千百年难变的科举官制的一点基础。皇帝不曾因年岁渐高而回避,而是一点点做出来,润物细无声加上皇权偏向,希望将来的趋势,不会让上下一心的人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