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三年七月初五,新任河务南河总督高奕行在百珍楼设宴,宴请河务案中的同僚。宾客皆至,因事耽误的也着家人送来薄礼。
高奕行共勉一番,举杯先饮。
云熙四人,带着林清光,五人又在一处坐着。禇良思忖片刻,便将皇帝欲要名正言顺的话轻声说了,还不及劝慰,云熙先道:“林清光说过,我知道。这有什么好急的?咱们又不是图钱图官位?”
付琴也有猜度,唯独夏立妍从未想过,惊喜之样情真意切,欢喜道:“如此甚好,还是皇上思虑周全!可云熙的话不对,你我做官,自然也图些钱财官位的!”
几人哈哈大笑,四人举盏,禇良以茶代酒,在与林清光的对视中,恍然大悟——是皇帝借她的口,来安抚女官们。
云熙同林清光座位挨着,可林清光是什么人?不多时就已经有七八波人过来,寻个借口与她攀谈。资政处如今炙手可热,她身居其位,不得已板起了脸,保持在外的清冷寡淡。
百珍楼近来新上了不少菜式,皆是清淡的风味,让云熙甚是喜欢。待她反应过来林清光抿着唇角,带着坏笑挨过去,低声取笑:“我不让你来,你非要来,这下可好,连吃上都做不得主。”
“没辙,谁让窦彧也不来?我只好来了。”林清光面沉如水,端直坐着,只抿清茶,没提防又来一人,她连眸子都没抬,道:“请。”说话间拿起茶杯,便是敬了。
来人尴尬,继而转向禇良,又是一番恭维,末了不住劝酒。
还是夏立妍快人快语,道:“六殿下下过令,不准她再饮酒,你有什么非劝不可的?去殿下府上说理。”
待外人散去,禇良松口气,她不喝酒是量浅,又好奇林清光,便问起来。
“夜里当值,喝两杯也就是了,总不好一身酒气。”林清光显得格外忙碌,道:“听说太平县遗民打算开个纺织行,若要帮衬,尽管开口。”
“目下是顺利,若有需要,我再寻制诰。”禇良颔首,林清光的理由光明正大,免去了许多麻烦。
她们几人坐得远,没了没眼色的,倒是自得。聊起将来,都对即将赴任的河务官员有几分惊羡,尤其是赛关索、嚣玉怀二人。
“倒是听窦彧说过,她们这些年少露面,如今机会到了,都是十分振奋。两位女官开了个好头,其余人皆跃跃欲试,想拼出一番事业来。”林清光没什么隐瞒,倒是颇为钦佩这些人数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不免带着赞叹。
宴席过半,更衣的更衣,半醉的半醉,林清光仍风光霁月一般,坐在云熙身边。
高奕行就是此时来的,朝五人拱手为礼,含笑道:“几位肯赏脸,是高某荣幸。高某后日离京,再见便不知何年了。”
“恭贺高督河。”林清光让开些许,请他坐下,道:“前次见面,高督河在殿中侃侃而谈,林某细细想过,愈发钦佩。”
“让制诰见笑了。”高奕行哈哈一乐,道:“今日制诰当值,我送制诰走?”
林清光看了眼天色,欣然起身,临走前仿佛不经意,手从云熙的肩头拂过。
云熙没怎么在意,目送他们走远,复又坐下,陶醉于菜肴之中。付琴无奈,但还是给她布菜,道:“光晓得吃!”
“付姐姐,我还是喜欢同你们私下来这里。”云熙眨眨眼,心知是不能再醉了,只好换过茶水,道:“分明有话说,偏偏支开了咱们。”
“或许是皇上有话托她转达,这种话你我还是莫要知晓得好。”付琴莞尔,道:“咱们随了礼,只当吃一顿好的,不好么?”
“我觉着甚好!”夏立妍接过话来,道:“还给上了汾酒,没比这更好的了。”
近来她每晚都要喝一杯,付琴觉着不妥,欲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提点,此刻却只好倒酒,又道:“可别叫我再给你背回去啦。”
禇良想起几日前她们在雨亭醉酒,尚有些后怕,不由坚定了自己在外别碰酒的心。今日出门前,穆阳特来叮嘱她,着清涟在百珍楼候着,就是怕她推辞不过,又醉了。
这场宴饮至黄昏,女官们皆起身告辞。高奕行又送至门外,与禇良道:“明日我将去拜会六殿下,咱们再叙。”
禇良颔首,抬手为礼,用马车将付琴几人分别送回,才松下心神。到家前下了好大一场暴雨,打掉了池中残荷。
禇良鬼使神差一般,径直上了连桥,顾不得雨水滂沱,行至水榭,瞧见那抹倩影,才彻底安了心。
“怎么淋着雨?席面不喜欢?”穆阳不曾问旁的,让清沐拿给她干净衣服,水榭中就剩下她二人。
残阳将尽,禇良站在穆阳身后,道:“殿下,臣不曾饮酒。”
“嗯,你走近就知晓了。你这个酒量,如今还能推辞,今后可怎么办?我不好次次都在场,陶灵那边总没个定话,真真烦。”穆阳在此,是瞧着送出来的裁衣样式,回眸道:“南楚礼教森严,这服色制式确实要好一些。”
“这么快?”禇良欲要探头,可她身上潮湿,只好耐着性子。
“本就有底子,自然是快的。”穆阳起身,从怀里拿出帕子与她,道:“擦擦头面吧,什么事这么急着来?”
“没什么事,都是应付罢了。”禇良接过,她已有一方旧帕子了,此刻又得一方,也瞧见清沐领着人正来,便道:“殿下,臣回去换过衣裳,再回禀吧?”
穆阳见她神色如常,又想着是得让她沐浴更衣,便道:“也好,让清沐带你去后院洗。恰好有点饿了,你洗完再陪我吃点宵夜。”
后院的浴池是穆阳自己用的,她不敢僭越,清沐更不敢,领着她在偏厅,让人抬了热水过来,道:“小褚长史,我在外守着,有什么就叫我。”
“好。”禇良独自留下,心不在焉的洗澡更衣,换下的衣服仍装回藤编的篓子里,提起来背在身后,预备先送回长史院。
然清沐一路同行,见她面露犹豫,便笑道:“小褚长史,殿下等了你一整日了。”
禇良豁然通透,足下飞快,待上了连桥,才稳住心神,直到望着穆阳倚栏,孤影濯濯,便三步并作两步几乎发足奔起来。
篓子随手搁在楼下,禇良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才轻脚行近点,站在她身旁,道:“今日林制诰说了些话,或许是皇上的意思。”
“她说了什么?”穆阳益发放松,将手中的鱼食随意撒下去,听完颔首,道:“父皇是这么个意思。”
“你试试看,同这位林大学士多交好,亦或邀这位林大学士过府一叙?若她肯自然好,若不肯,也不必强求。”穆阳已然想的分明,将鱼食递给她,道:“借着机会重制女官服色,接下来才是真的掀开底盘。我有种直觉,父皇待康王,今次竟有些大失所望的意思。”
“大失所望?”禇良皱着眉头,自然领悟到这意味着什么。皇帝应是解去康王的禁足,随着河务案了结、河务衙门设立,朝中已然风平浪静下来,皇帝又因女官事宣召永嘉,一切仿佛如昨,两王在皇帝心中的份量等同,一如往常。
然穆阳自前次家宴后,便敏锐察觉到了这一点——若要大失所望,定非因河务衙门刺杀,毕竟此事皇帝训斥,甚至动手,且康王果然不知情。那便是这其中又有些事,被皇帝知悉,却只在帝心。
穆阳猜了几日,悟不出猜不透,生出许多烦闷来,才与禇良倾诉,在这连桥上,也只有水里的鱼虾听得见罢了。
“殿下,今后要以皇上的心意行事了么?”禇良敏锐,听出了穆阳未曾宣之于口的打算,便径直问她。
“唉,我欲立世,如今时机正好,父皇的心意自然至关重要,且目下父皇所思所想,恰是我所思所想。”穆阳欢喜她这么轻易了解自己的心事,便侧过身,靠着栏杆,从禇良的眸子里瞧着渐渐落下的夕阳,道:“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叫父皇如此。今后,怕是得用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和手段了。”
禇良仍蹙着眉,却宽慰道:“殿下的用心总是好的,虽是世人总论迹不论心,可他们不是殿下,是以何必理会旁人?”
“你这番话倒是有些哲人了。”穆阳禁不住笑了,道:“小褚长史,天黑了,陪我吃些点心吧。”
禇良这才舒展眉眼,顺手提起篓子跟着她走,又道:“明日高督河来,经总督不来么?”
“经总督这些时日都泡在工部,看历年的雨水汛期存档,还有河务的文书,暂且顾不上。倒是三姐、四姐亦递了帖子,我让清潮叫她们去百珍楼,就定在初十。”穆阳脚下悠闲,道:“又快到桂花开的时节了,本宫打算趁着好桂花,设宴邀请些官员,工部、河务自是要请的,还得请什么人?”
“今次河务案的。”禇良接过话,思忖间已至寝殿外。
“倒是不急,你拟个名单,待定下来,再下帖子。”穆阳已然嗅到食物的香气,道:“眼下果然饿了,先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