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砸在瓦片上,像撒了一地的铜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林蔚蒙蒙亮就醒了,睁着眼睛看房梁上结的蛛网在风中摇晃,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粗布衣裳套在身上时,她摸到袖口缝补的针脚——那是母亲在蜡烛下一针一线缝的,密密麻麻像无数只蚂蚁爬在皮肤上。
灶台里的火苗舔着铁锅底,林蔚熟练地往里添柴。火光映得她半边脸发烫,另半边却浸在阴影里。
母亲蹲在旁边择菜,那截褪了色的红布就搁在米缸盖上,布面上绣的鸳鸯歪歪扭扭,一只翅膀还脱了线,活像折了翼的鸟儿。
“刘家要出两头猪,够你弟弟念完小学了。”
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蹲在门槛上卷烟,劣质烟丝从粗糙的指间簌簌落下,在砖缝里积了薄薄一层。
林蔚盯着灶膛里噼啪炸开的火星,恍惚看见十六岁那年的冬天——母亲也是这样攥着红布,目送堂姐被抬进山那边的雾里。堂姐回门时手腕缠着纱布,说夜里能听见山风裹着狼嚎。
锅里的米汤突然沸腾,顶得锅盖啪啪作响。母亲慌忙去掀,蒸汽“呼“地腾起,遮住了她发红的眼角。
“阿蔚,刘家小子在镇砖厂做工,虽说腿脚...”
话没说完,林蔚猛地站起来,竹凳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要去深圳打工。”
她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墙角的旧藤箱突然闯入视线——那是三叔公年轻时闯南洋用的,锁扣早生了锈,箱盖上还沾着干涸的鸡粪,像一块丑陋的胎记。
父亲摔了烟杆,铜锅头撞在石磨上迸出火星。
“深圳?”
“你以为自己是金凤凰?”
他抄起扫帚,竹条抽在藤箱上扬起一片灰尘,
“当年你二姑跟送货郎跑了,结果呢?”
竹条抽在米缸上,留下一道白痕,
“尸首都找不回来!”
林蔚倒退着撞上米缸,后腰被缸沿硌得生疼。母亲扑过来拦在中间,枯瘦的手抓住扫帚柄:
“她爹!孩子大了......”
话音未落,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背脊像张绷紧的弓。林蔚闻见血腥气混着劣质烟味,看见父亲指缝间漏出暗红的痰,在泥地上洇开一朵狰狞的花。
雨下得更急了,从屋檐哗啦啦地冲下来,像道水做的帘子。林蔚缩在灶台后面,听着父亲在堂屋范咳的声音。母亲悄悄塞给她半个烤红薯,表皮焦黑的地方用指甲抠掉了,露出金黄的瓤。
“吃吧,还温着。”
母亲的声音比雨声还轻。林蔚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她想起去年收稻时,李大卫偷偷塞给她的野山楂,酸得她眯起眼睛,却比什么都甜。
吃过饭后,林蔚回到放假,静静的看着以前读过的课本,父亲则戴起斗笠出门去了,母亲蹒跚的在家里织衣。
今天的雨一直下个不停,直到中午父亲回来,手里拎着两条鱼
“婆娘,这两条鱼,中午煮了吧”
“哪里抓的鱼啊”
“今天雨比较大,可能是上面留下来的”
“你放那,等会儿我在去杀”
“母亲,我来帮忙”弟弟在旁边说道,
“你不会啦!叫你姐姐出来”“姐~姐~”弟弟嚷嚷到
“听到了”
就这样一家四口吃了一顿加餐的午餐后,父亲继续下田里,林蔚继续待在房间里,翻阅着她曾经写过的日记本...
入夜后,雨声成了最好的掩护。林蔚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时,月光正从漏风的窗纸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母亲跪在藤箱前,背影瘦得像张纸,正把一沓毛票塞进破棉袄的夹层。
那是用红头绳扎着的票子,最大面额是五元,沾着菜籽油的气味。林蔚知道,这是母亲藏在腌菜坛子底下的私房钱,攒了不知多少年。
“这个你拿着。”
母亲把棉袄压进行李最底层,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揭开层层叠叠的油纸,露出个铜壳指南针,珐琅早已斑驳,玻璃罩裂了道细纹,像道未愈的伤。
“这是你姥爷留下的,说能指生路。”
林蔚触到母亲掌心厚厚的老茧,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发高烧,这双手整夜握着湿毛巾给她降温。瓦瓮里的腌菜咕咚冒了个泡,她喉咙哽咽:“妈,刘家的猪......”
“猪能再养,人不能。”
母亲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抓起剪子绞断箱盖上的蛛网。剪刀咔嚓声里,林蔚看见母亲后颈新添的淤青——昨夜父亲酒后掀了桌子,粗陶碗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有一片擦过母亲的脖子。
寅时的梆子响了,远处传来守夜人沙哑的吆喝。母亲摸黑从房梁上取下块腊肉,油纸包好的腿肉还带着松木烟熏的香味。
“路上分给同行的吃,莫让人欺负你。”
说着又褪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外婆留下的唯一嫁妆,已经磨得发亮,
“遇到难处就当了,但千万别进当铺后巷,那里有......”
话被犬吠打断。王二子家的黄狗在雨中狂吠,紧接着是拖拉机“突突“的声响。林蔚攥紧指南针,冰凉的铜壳硌进掌心。
母亲突然抱住她,干瘦的手臂勒得她肋骨生疼。她闻到母亲发间的茶麸味,混着陈年艾草的苦涩,这是山里女人特有的气味。
“走!快走!”
母亲猛地推开她,转身抓起灶灰抹在脸上。这是村里送葬时的旧俗,活人脸上抹灰,鬼差就认不出生魂。林蔚踉跄着跨过门槛,雨水瞬间浇透单衣,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
泥路上,陈大伯的拖拉机喷着黑烟。张美丽缩在雨披下冲她招手,怀里抱着个铁皮饼干盒——那是她攒了三年的嫁妆钱,盒子上印着褪色的牡丹花。林蔚爬上车斗时,听见王二子和陈开国在争论深圳有没有十层高的楼。
“我叔说深圳的楼比山还高,电梯嗖一下就上去!”
“放屁!哪有比山高的东西,不怕雷劈?”
柴油机的轰鸣中,林蔚最后望了一眼老屋。母亲的身影已隐入黑暗,唯有那盏油灯如将熄的星子,在雨幕中晃了晃,倏然熄灭。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教的童谣:“萤火虫,飞西东,飞到娘家屋脊上,看见娘亲抹眼睛......”
车斗里的破棉被下,指南针的指针微微颤动。北面是层叠的远山,南边指向看不见的铁路。林蔚将银镯子藏进贴身口袋,金属贴着心口,像块永远焐不热的冰。
拖拉机颠簸着驶过村口的石桥,她突然发现桥墩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那是每年涨水时测量的标记,最高的那道,正好是她出生那年刻的。
“等到了县城,我们先去火车站。”
李大卫喊到,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我叔说深圳的工厂都招女工,管吃管住!”
林蔚没有应声。她摸出那颗野山楂,已经被体温焐热了。轻轻咬了一口,酸涩的汁水溢满口腔,她突然想起灶台上那半碗没喝完的玉米糊,此刻应该已经凝成块了吧。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山峦渐渐模糊。指南针在掌心微微发烫,指针固执地指向南方。林蔚把脸埋进潮湿的衣袖里,终于让憋了一天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银镯子贴着心跳,一下一下,像是母亲在远方的叩问。
拖拉机碾过泥泞的山路,车灯刺破雨幕,照亮前方蜿蜒的路。林蔚不知道深圳到底有多远,但她知道,身后那盏油灯,是再也亮不起来了。
林蔚等五个人的身影,在拖拉机的轰鸣声中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