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的深山村寨被连绵的青山环抱,清晨的雾气如轻纱般缠绕在山腰,远处的鸡啼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林蔚蜷缩在粗布被褥里,被母亲掀开帘子的动作惊醒。
木窗射进的日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下意识地用手遮挡,那双手——纤细有点泛黑,手背多是被杂草划过的血皮,掌心新茧和老茧相交,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日割稻时留下的草屑和泥土。
“阿蔚,该起床下地了。”
母亲的声音沙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一般。她佝偻着背走向阴暗的灶台,铁锅里的玉米糊咕嘟冒泡,混着咸菜的气味在低矮的土屋里弥漫。
林蔚伸展四肢缓缓起身,十六岁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凹凸有致,只因常年劳作显得有点黑。她套上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那条补了又补的裤子裤脚上还沾着前天冒雨插秧时留下的泥点。
她站在破损的镜子前,镜面裂开的纹路将她的脸分割成几块。那是一张年轻却过早失去光彩的脸,皮肤因日晒而略显干燥,眼下挂着两轮青黑,只有那双杏眼还闪烁着些许生气。
“快点,饭要凉了”母亲催促道。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在晨光中缭绕。他咳嗽几声,火星子落在脚边的竹筐上,早已烫出一个焦黑的洞。林蔚知道,那是装她嫁妆的筐子,母亲从去年就开始准备了。
“爹”
她轻声唤道,父亲只是点点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早餐是玉米糊和咸菜,林蔚机械地咀嚼着,喉咙被粗糙的食物刮得生疼。她想起初中时老师带来的糖果,那甜味仿佛还在舌尖萦绕。那是她十六年人生中尝过的唯一一次美食。
村南头的那几亩山地是林家唯一的生计。林蔚扛着锄头跟在父亲身后,脚下的石板路被露水浸得湿滑。
她低头避开缝隙里钻出的野草,忽然看见一只巨大的蜗牛正缓慢地爬行。她停下脚步,看着它背着沉重的壳,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磨蹭什么!”
父亲回头呵斥,林蔚赶紧加快脚步,却不小心踩碎了那只蜗牛,差点摔倒。她全身一惊,身体突然侧滑,却不敢表现出来。
“林蔚,今儿可别又晕在田里啊!”
隔壁的王二子冲她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去年暑天,她中暑昏倒,被李大卫背回村里的糗事,至今仍是村里人的笑谈。
听到声音,林蔚抬头眺望过去,缓缓的低下头,脸颊发烫继续跟着父亲的步伐,她记得那天醒来时,李大卫关切的眼神和递来的凉水,那是少数让她感到温暖的时刻。
烈日渐渐升起,林蔚弯着腰锄地的动作娴熟有序。稻苗刚抽穗,细长的叶片划过她的小臂,留下一道道红痕。
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在胸前汇成小溪。她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手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山峦。
“山那边是什么?”
她曾经问过村里的教书先生。先生推了推裂了缝的眼镜,说:
“山外有火车,有高楼,有能把黑夜照成白昼的霓虹灯”
那些话像一粒种子,在她心里悄悄发了芽。每当劳作到精疲力竭时,她就会想象自己站在高楼顶端,俯瞰万家灯火的样子。
晌午时分,母亲背着竹篮送来午饭——两个糙米团子和一罐酸汤。林蔚蹲在田埂上啃着冷硬的米团,指尖沾了汤水,引来几只蚂蚁窸窣爬过。
“城里人吃的糖葫芦,就长这样!”
李大卫突然凑过来,递给她一颗野山楂。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说前年跟叔叔去县城卖山货,见过穿花裙子的姑娘,
“那腰细的,一掐就断!”
林蔚想笑又不敢笑,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和沾满泥土的裤脚。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哽住了,她匆忙咽下最后一口米团,生怕被人看见眼中的湿意。
“听说城里姑娘都用香胰子洗手,洗完了又白又嫩。”
李大卫继续说道,眼睛却一直看着林蔚。
“胡说什么,干活去!”
父亲一声呵斥,李大卫吐了吐舌头撒丫子跑开了。林蔚偷偷把野山楂藏进口袋,那酸涩的滋味在她舌尖蔓延,却比什么都甜。
傍晚收工时,天空堆起铅灰色的云。林蔚背着一筐猪草往家走,路过村口的祠堂,远远听见几个同村妇人围在槐树下嘀咕。
“林家丫头读了初中有啥用?还不是跟咱一样在田里刨土?”
“听说她爹想让她嫁到隔壁刘家坳,换两头猪哩...”
林蔚加快脚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祠堂的飞檐上落下一只灰雀,扑棱着翅膀冲向暮色中的山影。她突然想起老师说过的话:“鸟儿的翅膀不是为了被困在笼子里的。”
夜里,林蔚蜷在木板床上,听着屋外蟋蟀的聒噪。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在墙角摞着的旧笔记本上。
她摸出藏在枕下的钢笔——那是初中毕业时老师送的礼物。墨水瓶早已干涸,笔尖在草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写下一行歪扭的字:
“我不想一辈子困在山里。”
第二天暴雨倾盆,稻田成了浑浊的泥潭。林蔚戴着斗笠赤脚站在水里抢收,泥浆没过小腿,蚂蟥悄无声息地附上她的脚踝。父亲在前头骂骂咧咧,说这场雨要毁掉半年的收成。
林蔚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被雨水打湿的脸,苍白而倔强。她突然想起课本上那句
“逆天改命”
心里默默下起决心。雨越下越大,混着她的泪水一起落入泥中。
傍晚归家时,林蔚没来得及吃饭洗漱,就听见母亲对着灶台抹泪的声音。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刘家坳的媒婆来了...”
母亲哽咽着说
“带着一袋糙米和两尺红布。”
林蔚如遭雷击,匆忙躲进房间。门外,媒婆尖细的声音穿透薄薄的木墙:
“那刘家儿子虽然腿脚不便,但家底厚实,两头猪的彩礼可是实打实的...”
她紧紧的抱住破破的被子,直到外面声音渐渐的消去。窗外,暴雨如注,仿佛在为她哭泣。林蔚颤抖着摸出还剩一小节的铅笔,在日记本上重重写下: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突然,听到窗户拍击的声音,林蔚悄悄推开窗户,看见李大卫站在窗沿下,手里举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
“林蔚”他压低声音,
“我听说刘家的事了。你...你真的要嫁过去吗?”
林蔚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面前的李大卫焦急的脸。在这个瞬间,她突然明白,自己不仅仅是不想嫁给刘家的瘸腿儿子,她是不想过母亲那样的人生,不想在这大山里耗尽青春。
“帮我个忙”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明天早上,能不能借我你叔叔去县城的那条路的地图?”
李大卫瞪大了眼睛:“你要做什么?“
林蔚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杏眼定定地看着他,那里面有他从未见过的决绝。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这个被群山环抱的小村庄,也冲刷着一个十六岁少女心中萌发的、危险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