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那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每走两步就开始半死不活,盛闻用手拢住嘴巴,喊道,“昨天没走的今天就走不了了,违反校规的我会请你们的家长。”
盛芃芃扶着腰站在原地大喘气,“皇兄校长,你去请吧,反正我是跑不动了。”
盛闻挑眉:“去乾清宫和储秀宫把父皇和淑妃娘娘请过来。”
“是。”裴钧应是,就要离开。
“别!”就算忙于政务的皇帝不来,也肯定会下旨申饬她母妃,盛芃芃连忙道,“我跑,我跑还不行吗?”
盛闻:“跑不动可以走。”
见三公主都吃了瘪,其余的贵女只好咬着牙坚持跟上队伍。
自家父母只有贵人召见才能进一回宫,要是因为自己不肯晨跑而被太子宣进宫来,全家都肯定要被京城的人耻笑了。荀莲原以为,像昨天那样边玩边学的好日子会持续到正月十六号他回到国子监。
他微微偏头,看向坐在最后一排同样一脸茫然的顾青顾少师。
在讲台上的是太子盛闻本人。
荀莲在国子监读书多年,也上过家中私塾,但从未见过盛闻这样…别开生面的讲法。
“帖经的部分不讲,墨义第一题谁写错了?”
寥寥几个人举起手来。
“那我简单讲一下。”
“第二题就你一个人错了?下课自己问同学或者翻书,跳过,下一题有不明白的吗?”
“这道题错最多,那我就细讲一下。”
…
这特么是什么讲法?荀莲抓着毛笔的手都要甩飞了,旁边的同桌宁直默默地递给他一只铅笔。
宁直给荀莲简单地示范了一下如何使用铅笔,后者很聪慧,稍微调整了一下握笔的姿势就能歪歪扭扭地写起笔记来。
速度确实比毛笔快很多。
太子的讲台上连本书都没有,袖口随意挽到肘弯,倒像是来蹴鞠场上混场子的贵公子。
“都给我支棱起来。”盛闻敲了敲讲台,“打开桌上的卷子,读题。”
“顾少师的题目出得很好,结合陈州赈灾论《周礼》中的荒政十二策。荀莲,要是你怎么写?“
荀莲的铅笔尖不慎刺破了宣纸,他盯着卷子上的“陈州赈灾”四字,不由得想起叔父经手过的官仓,内里其实是堆积如山的发霉粟米。
当地的主簿还在奏疏上写了句“损耗在所难免”。
“回校长殿下,”荀莲捏紧了手中的铅笔,他站起身道,“荒政首重散利,开仓放粮需先算人丁,核实灾地存粮,老弱病残日给粟三升,青壮五升…”
校长殿下这称呼是跟谁学的?盛闻心道,皇兄殿下也够奇怪的。
“不错。”盛闻颔首,“你们答的卷子我都看过了,基础扎实,行文也算流畅,只要当日运气不错,基本上都能中举。”
“论起四书五经,我也没有你们多读几年,更不一定比你们强多少。”
“时务策的内容不是两三日就能学会的,需要的是日久天长的积累,这方面我也帮不了你们。”
盛闻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我要教你们的是这个。”
“应试教育。”
黑板是用深色的涂料刷在木板上制成的,这种黑板的寿命肯定是大大不如现代的,但现在也足够了。
“应试教育,就是专门为了考试的教育。”
盛闻用粉笔敲了敲“应试教育”四个字,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袖口上。
“诸位十年寒窗苦读,难道只是为了在卷子上写一篇漂亮文章?”
“错。”
“考官一日批千八百份卷子,凭什么多看你一眼?”盛闻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就像每年发榜时,大家都只看头三名的名字,剩下的卷子再好,谁会记得?”
底下传来压抑的抽气声。顾青端坐在最后一排,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
这分明是太子殿下在讲“揣摩圣意”的变体,却比经筵讲师说得更直白露骨。
顾青端着茶盏叹了口气,却没打算出面纠正太子离经叛道的讲法,他咳嗽了两声,像是把“荒唐”二字咽回了肚子里。
荀莲想起去年秋闱,主考官偏爱孟子一派,中选的举子大多在策论首段堆砌了“孟子曰”。
大约这就是太子说的“应试教育”?
“所以。”盛闻道,“拆题,比如顾少师这道‘陈州赈灾论荒政’,关键词在哪?”
“宁直,你说。”
宁直站起身答道,“在陈州二字?”
“错。”盛闻摇头,“在顾少师。”
全班静默如鸡,盛闻才慢悠悠补道,“顾少师是太子少师,太子处理陈州天灾,策论里自然要引太子在陈州所行之事,再对比你们所知的陈州官仓积弊。”
“这才叫对症下药。”
“至于另一个法子…”盛闻悠悠地道,“很是取巧,你们可用可不用。”
——
一旬过去,清华园放了假,家在京城的学子们都回了家稍作休息。
淑妃的仪仗一早就在东宫门前等着了,虽说日日都有宫人来报,说三公主一切如常,但她这个心是怎么也放不下来。
“母妃!”盛芃芃才出了东宫的门便看到母亲在门口等着,顿时欢天喜地地跑了过去。
“慢些慢些。”淑妃正要训斥,这才上了十天的学,怎么先前她让嬷嬷教给女儿的礼仪就全无了?
横冲直撞的,像只小牛犊。
淑妃揽着女儿左看右看,竟发现女儿比先前面色红润了许多,一副精气神十足的模样,好像还胖了点。
她心头惊讶,盛芃芃虽比体弱多病的九皇子要结实些,但也没结实到哪儿去,每每到了换季的时候总要发两天烧,咳嗽一阵。
“母妃怎么来了?”盛芃芃问,“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容易生病。”
“我在宫里待着也是无事,正好来寻你。”
淑妃也不坐仪仗了,一边牵着女儿的手往储秀宫慢慢悠悠地走,一边听女儿讲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她听说太子卯时三刻就把学生们薅起来围着东宫罚跑,心疼得直掉眼泪。
盛芃芃长到那么大,什么时候起过那么早,跑那么远的路?
要不是有些贵女娇气,被太子一道折子参了其父兄治家不严,淑妃也是要找皇帝闹一下的。
“我听说太子将一些国子监的学生也带到清华园上课了?”淑妃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是这样。”盛芃芃回答,“不过他们除了四书五经的课都不和我们一起上,皇兄校长把他们安排在另一个偏殿里。”
“母妃,他们很惨。”盛芃芃的脸上露出了混合着幸灾乐祸和同情的表情。
“我们每日是酉时放学,亥时熄灯,他们每日亥时放学,子时熄灯。”
“母妃记得皇姑母的义子,皇兄之前的伴读宁直吗?”盛芃芃道。
淑妃回忆片刻,“我记得,是个很俊朗的小郎君。”
盛芃芃:“现在你肯定认不出了。”
淑妃:“怎么?”
“也不是说不俊朗了。”盛芃芃想了想,“总感觉他身上有一股死味。”
盛芃芃口中活人微死的宁直正趴在桌案上放空。
宁直决定把盛闻整他和其余十二个国子监学生的手段日后用在刑部大牢。
只是过了十天吗。
只过了十天一睁眼就开始写卷子,讲卷子,再写卷子的循环吗?
连顾少师都打着送女儿回家的旗号,马不停蹄地跟着顾合乐跑了,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哪个急着回家的住宿生。
宁直听说顾少师在这短短十天里就给自己在白鹤书院的同窗们写了不少信,内容大概是求救吧。
特别是宁直和其余的同学现在都熟练掌握了铅笔的使用方法,刚开始一天写一两套卷子已经暴增为四套了。
盛闻的训练确实卓有成效,宁直的手已经能比脑子更快,在看见题目的瞬间就把答案填在纸上了。
至于无数举子的噩梦,时务策。
用了太子的法子之后,现在他们写起来跟吃饭喝水一样,一个时辰就能写两篇。
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宁直连抬眼望一眼的兴致都提不起来了。
毕竟在盛闻所称的“题海战术”里,赏花的时间都够再写一篇时务策了。
前世今生的积淀下来,宁直读过的书作过的文章都不少,他都已经有些崩溃了。
而其余的学生们出自于寒门,读书的纸笔全是太子埋单。
太子本人的藏书也可以随意翻看,如果太多人需要,还可以上报给平阳公主,统一印刷发给大家。
不仅包吃包住,成绩好的还有奖学金可以带走贴补生活。
因此,即使是这样高强度的学习,那些国子监的学生竟然都没有什么怨言。
要不是子时后东宫的侍卫就会强行熄灯,把这些过于热爱学习的学子赶回宿舍,绝对每天都有人会在教室通宵。
一直以来都只有他宁直让别人崩溃的份,这还是头一回他先比别人崩溃了。
宁直有点不太平衡。
直到院角传来响动,宁直才惊觉是荀莲翻墙进来,衣襟上还沾着半截枯枝。
“为何要翻墙?”宁直问道。
“今日有不少大人的车马挤在东宫门口,我不耐烦等着,索性翻墙进来了。”荀莲道。
“殿下不在吗?”宁直问。
“太子校长没在。”荀莲回答,“听说是卢氏的老家主来了,正在和卢侍中一同面圣,太子殿下也在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