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闻也不是时时在清华园，他大多还是在乾清宫和皇帝一起处理政务，偶尔会带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折子来课堂上一边批阅一边监视学生们。
卢侍中，其官位全称门下侍中。
盛闻的大舅卫垣卫丞相，官位全称是中书令，负责将皇帝的意图转化为正式的诏书，是实际的决策起点。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加上六部，即为三省六部制。
虽然三省的长官都可被称为丞相，但在民间，只有中书令被认为是真正的宰相。
卫丞相因入冬后的大雪未能及时回京，皇帝虽然将其从正三品的中书令升职为从一品太子太傅，实则是明升暗贬，给了一个看起来风光的虚衔。
在大雍，正三品的实权官就算做到头了，盛闻的二舅卫屏已经成为乾清宫侍卫，皇帝显然是打算给卫家换一个新的领头人了。
卫垣本人如何想盛闻上不得知，但就卫黎表妹和舅母尤采薇除夕时送来的贺礼来看，舅舅一家的心情应该还算不错。
扯远了。中书令的位置不可能一直空着，如今呼声最高的下一任中书令，大约就会是卢彦的父亲，现在的门下侍中卢玉成。
原本和崔大郎崔明砚订婚的便是他的长女卢昭宁，这位侍中大人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继十年前收拾掉平乐宁氏之后，又打算对清河崔氏动手了。
为了明哲保身，也为了近在咫尺的丞相之位，卢玉成是巴巴地来替卢彦求娶三公主盛芃芃来了。
皇帝斜倚在龙椅之上，拇指摩挲着一串翡翠佛珠，眼尾余光扫过跪着的卢家父子。
卢玉成身着一身紫袍，腰挂金玉带，其父卢老太爷虽致仕多年，腰间仍悬着先帝亲赐的玉蝉。
盛闻噼里啪啦地翻着手中不知名的书册，书页翻动声将梁上的鸟儿都惊得飞了起来。
皇帝瞪了盛闻一眼，示意其安静。
皇帝抬手：“两位爱卿请起吧，赐座。”
“陛下，臣闻天子嫁女子于诸侯，必使诸侯同姓者主之。”卢玉成只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抬手一礼，“臣听闻三公主贞静贤淑，才情出众，斗胆请以犬子彦行纳采之礼，上承天家雨露，下合两姓之好。”
皇帝随意地甩着手里的佛珠，在掌心之中滑来滑去，“卢卿的公羊传倒是读得好。”
“太子？”
盛闻心念电转，他相信皇帝的心思应该和宁姚二人所想的差不多。
先前盛闻提起以盛芃芃的婚事破坏崔卢两家的联姻，皇帝已经是允了。
俗话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然而如今崔明砚已经废了，崔珩又年幼，崔嘉淑作为女儿嫁去卢家。
他们已经自乱阵脚，没必要再嫁一个公主间接压制崔氏的内乱了。
那就是卢家自己想要公主了。
盛闻站起身，广袖拂过御案时带起一阵风，“父皇，熙宁十七年崔氏与皇室议亲时，曾以六礼不备，不成婚媾为由，恳请停罢纳采。”
“孤倒要谢谢当年的崔氏老太爷，促成了这样一段良缘。”盛闻道，“如今孤的皇姑母同驸马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几位郡王也是我大雍的肱骨之臣。”
“孤要谢崔氏不娶之恩啊。”
“今卢侍中欲行纳采，却未呈问名庚帖，更无纳吉龟甲。”盛闻的目光扫过卢玉成骤然僵硬的表情，“莫不是要再行一段当年崔氏的佳话吗？”
“太子殿下言重了。”卢老太爷咳嗽着开口，手里的拐杖在砖上顿了顿。
当年今上初登大宝，意图将大长公主盛静姝嫁予清河崔氏，崔氏家主当面婉拒了年轻的皇帝，回到祖地之后转手就为自己的儿子娶了荥阳郑氏的女儿。
十余年过去，崔氏家主已经化为一抔黄土，如今当家的是那位娶了郑氏女的崔珩之父。
卢老太爷苍老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混浊的光。
他看向皇帝身侧咄咄逼人的年轻太子，感觉浑身都似乎都被腊月的霜浸透了。
真像死去的卫皇后啊。
卢老太爷从不认为身体一向健朗的崔氏老家主会突然暴毙，必定是有人使了什么手段。
幸运的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不幸的是，她的儿子也长大了。
“老臣还记得，卫丞相任中书令时，为和亲吐蕃的端阳公主议婚，连南诏进贡的冰蚕锦都放在了嫁妆之中。”
“如今我卢氏虽无此等珍品，却有一片赤忱之心。”
卢老太爷的话尾暗藏机锋，既抬出卫垣做丞相时的旧例，又暗指皇帝对卫家的荣升实则薄待。
“赤忱之心？” 盛闻不接招，“赤忱之心能当饭吃吗？卢老太爷是有情饮水饱吗？”
虽说是爱情和面包只能选一个吧，老登你又不给面包也不给爱情是想干啥？
“太子，你失礼了。”皇帝笑着拦下盛闻，“爱卿记性不错。”
“卫丞相如今在陈州监修运河，劝课农桑，的确，怕是连太子太傅的讲案都没空翻。”
“只是卢卿。”皇帝问道，“前日御史台弹劾你私扣两淮盐引，可有此事？”
卢玉成额间沁出细汗，“陛下明鉴，那是为筹备三公主婚仪……”
“筹备婚仪？”盛闻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呢，这就开始往孤的妹妹身上泼脏水？”
皇帝嗯了一声，“卢卿，你说朕该信御史台的折子，还是信你的赤忱？”
卢玉成连忙起身，额头磕在地上：“陛下，臣对天起誓，绝无轻慢公主之意！实因……”
他偷瞄盛闻冷凝的面色，咬牙道，“实因崔氏有不臣之心，臣也是位父亲，怎么能眼睁着将女儿往火坑里推？”
“崔氏有不臣之心？御史台的折子倒没提这个。”皇帝停下了拨弄佛珠，“卢卿既然知晓内情，想必是证据确凿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
卢玉成后背浸透冷汗，他居门下侍中多年，早已看出这些年寒门学子在朝堂上的势力越来越大，可怜崔氏还抱着旧日的荣光睡在一堆冢中枯骨之上。
他授意卢彦接触太子，和众多寒门学子交好，又在皇帝面前提起尚公主之事。
就是为了向皇帝传达一个“我很老实”的信号。
他的余光扫过盛闻，想起卢彦跟着太子做的那部狸猫换太子的荒唐戏文，刚复位的宸妃。
“四皇子盛阑实为卫皇后与皇帝之嫡长子”的荒唐话——分明是捕风捉影的揣测，卢玉成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
“陛下，崔氏私藏前朝金印，其族中子弟崔明砚曾与前朝废太子余党往来——”
皇帝把玩着翡翠佛珠的动作一停，他唇角却还挂着笑：“金印？前朝的金印该在宗正寺，怎么到了崔氏手里？”
前朝废太子。这对盛闻来说是个格外新鲜的词汇。
不论是在原著中还是现在，盛闻都没有见过他的叔叔伯伯们，所有人都对皇帝的亲戚们讳莫如深。
据说盛闻的祖父沉迷于修道，只留下几个孩子，盛闻的父亲皇帝是最小的一个，在先帝暴毙后被众臣拥立上位。
皇帝估计是被自己嗑药嗑得神志不清的老爹吓坏了，食饮有节，起居有常地和后宫妃子们造人，生育能力比盛闻的祖父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盛闻把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收了回来，“崔氏若真有金印，怎会等到今日才被卢侍中知晓？”
“卢侍中既要揭发崔氏，为何不早呈证据？反倒在此时提三公主的婚事？”
“崔氏当年拒婚，是瞧不上天家。如今卢氏求娶，是又瞧得上了？”
“既然说崔氏通敌，卢氏与崔氏又联姻二十载，如今这桩婚事，又可要连坐亲家？”
卢玉成额头贴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周遭一切细微的声响。
早听闻太子这张嘴比刀子还利，这一连串的问句，像是直接插进了卢家父子的心里。
若此刻若不咬实崔氏谋反，皇帝便会拿私扣盐引的事治他的罪。
这事是拔起萝卜带起泥，只要有一句话说错，满盘皆输。
“臣有密折——”卢玉成的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乾清宫侍卫首领卫屏掀开珠帘，腰间佩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陛下。”卫屏单膝跪地，他的视线掠过卢家父子时微微一顿，皇帝抬手，示意他可以说。
“崔氏邸宅突发大火，火势蔓延至西市，臣已派禁军救火。”
卫屏：“救火时在崔氏宗祠发现暗格，里面有…前朝太子的金印。”
“卢卿一片忠心，朕心甚慰。”听完卫屏的话，皇帝不冷不热地轻笑了一声，他俯身扶起卢玉成，“既是为天家分忧，御史台的弹劾便暂且记下。”
“卢卿既如此忧心崔氏，不如让卢彦暂入大理寺，协助大理寺清点财物，清查崔氏与废太子的联系。”他唇角勾起半分笑意，“年轻人多历练，总好过在家写戏文。”
卢玉成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所谓协助清查，说的好听，不过是将儿子作为人质扣在了大理寺。
“至于三公主的婚事，老三还小，及笄之后再说吧。”皇帝漫不经心地道，“卢卿，把家里先打扫干净了，再来见朕吧。”
“是，微臣告退。”卢玉成搀扶起自己的老父，行礼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