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抓住他的衣襟，睁大了双眼，“你说，古神们牺牲了？牺牲是什么意思？”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脱口而出问的竟然是古神，而不是凤族。
转轮王垂下眼帘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发出一声轻不可闻地叹息：“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片天地有那么多诡异之处。”
“我不明白。”
“盘古大神双眼化作日月，可是它们却是两个暗沉沉的死物。于是每天清晨，金乌们要从汤谷出发，由东而西，不可有一日停止。每天日落之后，广寒宫主要自行升起月亮、控制潮汐。上古时期，神王的随口一句称赞，就让‘万年春’越过天道的辖制，从此万年不败。龙族从来以子孙繁茂著称，可这些年来新生的幼龙几至绝迹。”
“为什么要有三族争霸？为什么要有封神大战？为什么人间的朝堂和江湖永远纷争不断？”
“因为天道是残缺的。她没有那么多的规则和力量，能完好地运转这个世界。”
“就像一只母狮，或者一块土地，它们能孕育的孩子是有限的，能提供的资源也是有限的。人族大肆繁衍，哪怕他们每一个占据的资源是微乎其微的，可聚沙成塔，也足以让我们的母亲日渐疲惫。”
迦楼罗的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所以......天道刻意挑起各族的纷争，她想让他们自相残杀，腾出空间？”
“是的。你可以这样认为。越强大的个体所占据的资源就越多。从古神起，到诸天神佛，再到妖魔鬼怪，到人族，到蛇虫鼠蚁，再到每一滴露珠，每一片雪花。他们的生存都是需要占据天道的力量。”
迦楼罗道：“......所以古神们死了，麒麟族死了，凤族也死了......越强大的生灵，就死得越快。对吗？”
所以，天界的神仙一代不如一代！从挥鞭造人的女娲娘娘，到无甚异能的瑶池金母；从统御天地的伏羲神王，到只能请外援镇压孙悟空的玉帝；从操控四海，举山而战的蛮荒古神，到称霸天庭和灵山的变成了杨戬和一只猴子！
因为越强的死得越快！因为天道不能容忍超出平衡的力量继续存在！
“你不是一直很奇怪，下界那个失明的孩子明明身上功德如此深厚却迟迟不能成仙吗？”转轮王讽刺地笑了笑，“因为仙门早就关闭了！玉帝怎么能容忍有新飞升仙家继续分走天道资源？”
“同样的，难道如来不知道灵山坐骑下凡滥杀无辜吗？他当然知道！”转轮王淡淡地说：“可是，死道友不死贫道，人族死的越多，他们空出来的资源就越多。”
“我知道了......”她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就像一台电脑一样，内存是有限的，天道只能选择清除占据内存最大的软件，然后不断删除新增的变量，空出内存才能继续计算、运转......”
“那覆灭人族岂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人族占据了最大的内存，那把他们这一类型的变量一键删除，这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这个问题共工和祝融已经帮你问过了。而娲皇和神王给的答复......是残酷地镇压。”
转轮王握着她的肩膀，几乎有些急切地说：“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能告诉你什么。可是扶光，我能告诉你的是：论对人族的怜惜，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他们都默认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挑起朝代更迭，让更多人族得以修习武功，让他们永远处于混乱和战争里。因为仙家也要活下去啊！”
“不让人族死，难道要让诸天神佛死吗？！”
迦楼罗不知道哪来的愤怒，一把推开转轮王，猛地站起身，巨大的愤怒让她眼前一片眩晕，“怎么，诸天神佛就不能死了吗？他们一个，不知道占据多少人族加起来的内存！他们凭什么不能死？！就像你说的，古神们牺牲了，凤族牺牲了，难道诸天神佛就能高贵至此，免于牺牲吗？！”
转轮王当然不会被她推开，他也站起身，如铁箍一样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斥道：“醒醒吧扶光！这个三界就是弱肉强食，为什么牺牲人族？因为他们弱！弱就是罪！”
“他们惧怕深海，仰慕高空，因为他们只能在大地上蜿蜒爬行！他们祭祀天地和祖先，无非是因为没有天庭的降雨，他们就会尸横遍野！下界的凤仙郡若不是遇上了孙悟空，他们全都会饿死！莫说玉帝，便是一个小小仙家的心念一动，就能让无数人族死无葬身之地！”
“我真的不明白，一个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的种族，你到底喜爱他们什么？”
“你说弱就是罪？” 迦楼罗愤怒地拨开他的手，“那凤族的覆灭算什么？古神的牺牲又算什么？！”
“按你的说法，凤族也是弱者！那凤族的牺牲岂不是天经地义？！”
“你放肆！”转轮王勃然大怒，右臂高抬几乎要忍不住给她一耳光！他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指着她训斥：“谁给你的胆子，敢指责凤族！没有凤族，哪来的你！”
太娇惯了！是他惯坏了她！让她胆敢在今日指责生养她的母族！
迦楼罗不为他的震怒而惊惧，而是继续厉声质问：“你说诸天神佛必须活着？那我问你！”
“女娲补天时，可曾计较过人族占了多少‘内存’？伏羲画卦时，可曾勒索过人间的香火？”
“现在端坐九霄的，不过是群吸食苍生的蛀虫！你让我看着他们活，看着凡人死？！”
“你说我是异类，其实真正的异类是他们！”
“无古神之大慈悲，无人族之真性情！非人非神！贪婪无度！”
她猛地攥住转轮王的衣襟，逼他直视自己：
“按照你的道理——天道最该清除的，难道不是你们这些‘半神’吗？！”
转轮王瞳孔骤缩！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说他们永远弱小？”
迦楼罗突然笑了，若不是她如今法力全无，几乎忍不住要摄来一本《史记》砸在他脸上：
“四千年前，人族的第一簇火，不是天赐，而是燧人氏磨出来的！”
她逼近一步，“两千年前，没有神帮他们疏浚九河——是无数个‘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在河畔留下他们的血汗！”
转轮王退了一步。
她上前，“一千年前，他们铸九鼎定九州时，天庭可曾降下过半点指引？”
“五百年前，他们开凿大运河贯通南北，靠的是凡人的肩膀，不是神仙的伟力！”
迦楼罗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又灼热如焚：“神农尝草，仓颉造字，嫘祖缫丝，一步步，从茹毛饮血到刀耕火种；从部落联盟到家国天下，他们哪一步错了？哪一步不如你们了？”
再退。
“五千年而已，他们从微弱蝼蚁到称霸三界！五千年，足够让一条幼龙，一只雏凤长大么？可他们用了五千年，走到了让你们也不敢忽视的地步！”
再退。
“我告诉你，总有一天，钢铁的巨舰可以劈开海浪！银白的飞船可以遨游天际！他们再也不需要叩拜神明，因为命运由他们自行推演！”
再退。
见到转轮王剧烈起伏的胸膛，她忽然畅快地笑了，“人族的强大从不在个体的力量，而在于......”
她静静地流下泪来：“在于，他们每一次跌倒之后，都可以攥着泥土站起来。”
“他们已经在创造新的世界——”她冷冷地说：“而你们这些‘神’，却还在用天道的名义……阻止众生抬头！”
转轮王踉跄后退，他仿佛被她的眼泪灼伤，又像是被她描绘的人族文明而震撼，他的呼吸节奏是紊乱的，几乎退到了圆台的边缘。
他这样失态，她是十分不忍心的：一向稳重沉静的遮罗珈啊，你身在局中，被迷雾所遮掩，你看不分明，可我要告诉你真相！
“你说你在守护天道？”迦楼罗摇摇头，“不，你只是在赎罪——赎你救不了凤族的罪！”
转轮王面色如雪，低声怒斥，“住口！”
她的声音像淬了冰：“因为你不敢承认天道错了，否则，你族人的死就成了笑话——所以你宁可屠杀凡人，也不敢质疑规则！”
“遮罗珈，你是一个懦夫！”
他全身战栗着，喉结上下起伏，提高了声音呵斥，“住口！住口！我让你住口！”
“内存不够？那就去开拓新天地！”她抬手指向虚空，那是处于混沌风暴中的三界之外，“古神们能燃烧自己补天，而你却只会挥刀向更弱者？！”
转轮王疾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众人皆醉你独醒？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人像你一样想过！你懂什么？”
“拓展天外要么强大的力量，要多么恐怖的道行！你有吗？你能做到吗？你只会说！”
迦楼罗的声音比他还大，她几乎是像一只忿怒的兽在嘶吼，“那你们做了吗！你们这些比我强大的神做了吗？！你们连尝试都不肯尝试！”
“你说凤族死于天道规则？不，它死于你们的怯懦！”
“你错了，你们都错了！”
“真正的规则，应该让强者开疆，而非让弱者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