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的仙家不足十个。其实说起来面对人心的经验,她比起花满楼和无情这些人差太多了。
她只重复了一遍,“无需如此,职责所在。”
保护你的孩子们,保护那些凡人们,都是我应尽的责任。
花夫人显然对她这种坦然而又理所应当的态度感到惊讶。
她微微蹙起眉毛,有些疑惑地问:“为什么你认为这是你的责任?”
迦楼罗理所当然地说:“我比你们强,我是神。就像你会拼命保护你的孩子一样,我也会保护你们,不让你们承受你们无法承受的灾难。天灾,人祸,尽我所能。”
六耳猕猴的灾难是她引来的,他们本来就不该死在此时此刻。自从她用苏少英和赫连春水他们做了实验之后,她就放心大胆、明目张胆地庇护了他们。
她会继续探索天道的规则,直到她变得更强。
如果她能有现在这么强,她的父母就不会死于车祸,她的亲人依然可以健康的活着。如果她能变得更强,珑女和她的女儿已经在其他地方安身立命,度过余生。
花夫人注视她片刻,才缓缓摇头,“人生于世,各担其命。”
迦楼罗道:“族群中的更强者,担起保护弱者的职责,维持族群的生存和运转,引领族群前进,天经地义。”
花夫人见她神色坚定而沉凝,不由得笑了笑,“我那七儿,幼时便双目失明了。”
迦楼罗微微颔首,表示在听。
花夫人继续道:“他失明的第一个十天,摔在了门槛上,头磕了一个大洞,流了很多血。”
“第二个月,他的手按在了烛台上,到现在小指上还有烧伤的疤痕。”
“第三个月,他哭着要上街,被他的玩伴们嘲笑小瞎子,推他,绊他,用小石头砸他。”
“如令气坏了,我头一次见到如令有那样的神色。他坐在椅子上,坐了一整个晚上。”
“他说:我们给七儿养几个孩子,让他们给七儿当眼睛。”
“他说:就让七儿留在府里,咱们老了他还有六个哥哥,到时候就算咱们不在了,他的哥哥们也不会不管他。”
“他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活着一天就给七儿当一天的眼睛。”
迦楼罗轻轻一叹,她知道花满楼是个乐观而豁达的人,也知道双目失明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痛苦,但从他的母亲口中知道这些过往,她依然心中郁郁,难以纾解。
花夫人道:“可是楼姑娘你要知道,这世上什么事都能找人代做,唯独做人,谁替的了谁啊?”
“永远照顾七儿,保护七儿,把七儿的命运背在自己身上,这对他就是好吗?”
“我们保护得了他一次,下一次他还会摔在门槛上。我们把灯烛罩起,下一次他还会被烧伤。我们把他关在房间里,他未来的数十年人生难道就只能面对着四四方方的墙壁吗?”
“意外有无数次,而我们只需要失察一次。”花夫人道:“七儿该做的是自己担起自己的命运,而不是靠着父母兄长。”
“我告诉如令,他摔得多了自然记住了门槛的位置;他自己点灯的次数多了,自然记得如何用蜡烛;他自己面对的人多了,自然不会畏惧世人的闲言碎语。”
“爱子如养花,我们做父母的只能为他提供充足的土壤、阳光和水分,剩下的就要靠他自己了。”
“你看,他搬去小楼,不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吗?我听说,他的小楼里开了许多漂亮的花儿。”
迦楼罗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花夫人的言下之意,她轻声道:“可是,可是花满楼也许会受伤,也许......会死。”
花夫人执起她的手,“一个人的命运太沉重了,我们只能背负自己的。况且,我相信我的孩子。有时候放开他,尊重他,让他能坦然而勇敢地担起自己的未来,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花夫人起身站在她身后,拿着梳子帮她挽起长发,“楼姑娘,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是这世上再渺小不过的存在。我无法理解神的思想,但以一个母亲的角度而言,我希望你能宽容地疼爱你自己。”
“千万人的命运太沉重了,并不适合压在任何一个人或者神的身上。”
“我想,你的母亲也是这样想的。”
迦楼罗沉默了很久,很久。
她最后道:“如果,像今天这样,外来的神力是你们无法抗衡的。”
没有我,你们都会死的。
就像死在狮驼岭的那些凡人。
就像死在通天河的童男童女们。
就像死在十万恶鬼啃噬之下的无辜凡人们。
花夫人的手一顿,她自嘲似的笑笑,“凡人自诩万物之灵,鹿血熊掌是桌上珍馐,虎骨狐皮也是任意取用,说到底只是因为我们比那些畜生要强罢了。而对于你们而言,你们比我们要强。”
“我们当然厌恶这样破坏人间平衡的力量,可谁让这世上只有一片天地呢。”
他们都在同一个笼子里,凡人杀畜生,神仙杀凡人,都是一样。
花夫人把自己的发簪固定住她的发髻,不甚在意地道:“要是有两个花盆就好了。我们在各自的土壤中自由生长,谁也碍不到谁。”
迦楼罗沉默了一会,两个花盆,绝地天通,这不是她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最后她只抬手抚摸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发髻,问了一句:“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花夫人发出一声疑问的轻哼,迦楼罗淡淡道:“他可以娶很多个花夫人。”
但心疼过我的,只有你一个。
花夫人望了望窗外的花丛,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她说:“我叫任婵娟。”
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迦楼罗点点头,“任婵娟,一个时辰后,我想见盛崖余和花满楼。”
她累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上。她需要一点时间休息一下。
花夫人,不,任婵娟微微一笑,“好啊。”
无情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花夫人说她该放过她自己。
迦楼罗漠然饮尽一杯残茶,是啊,要是有两个花盆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放过她自己。
神仙凡人,各安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