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冰蓝色的光幕已经消失了,西门吹雪正眺望着庭院那棵桂花树。旁边的陆小凤斜倚着柱子出神,花满楼和铁手保持着沉默,追命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踱步,时不时看看正低头注视着膝上宝石珠链的无情,欲言又止。
花如令跟诸葛神侯高坐在主位上,两个老狐狸显然要比这一室的年轻人要沉得住气。
刚刚那一场仙家间的斗法,已经让这场寿宴无法再继续下去。幸运的是包括花家在内的凡人们竟然没有一个因此受伤、丢命,这已经是侥天之幸,而明天江湖上会传出什么样的闲言碎语,已经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
花如令正端着茶杯为此大为头疼的时候,就见他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拎着食盒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张望,在众多客人面前,花如令原不想理会,可花满楼却叫住了她。
大丫鬟芷兰应声而入,先给老爷见了礼,才怯怯地道:“老爷,七公子。”
花如令道:“何事?”
芷兰低头看看手上的食盒,小心地将盖子打开小半,里面是各色小菜,还有一大碗黄澄澄的蟹黄面。
芷兰秀丽的脸上透出一分犹疑,“老爷,这.......这已经是第二十七碗了。”
花如令捋着胡须的手一顿,但立刻反应过来,故作恼怒道:“放肆,我们花家还能供不起膳食不成!”
但很显然大家都明白芷兰不是这个意思,无情抬起头来,还未说话,就听花满楼轻轻接了一句,“让她吃。”
芝兰望望花如令的神色,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一屋子人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陆小凤率先走到西门吹雪身边,勾肩搭背地拦住他,“你看什么呢?”
西门吹雪稳如磐石,不动不摇,只冷冷地盯着庭院的那棵桂花树,“那棵树还在。”
陆小凤道:“它当然还在,还很香。”
西门吹雪道:“它不应该在。”
铁手在旁边也点点头,“是,我亲眼见到那个黑衣人溢散出来的神力击中了那棵树,可是......”
“可是,那神力到了那棵树之前,哦,应该说到了我们所有人身前,就穿过了我们。就像......”追命端着茶杯抿了一口,正斟酌着言辞,就听花满楼道——
“就像我们不存在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整个花府,乃至整个扬州城都得以保全的原因。
他们都不是傻子,相反,他们是这个人世间站在巅峰的其中几位,在两个仙家打斗的开始,他们就已经做好了横尸此地的准备。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血流漂杵。
那神仙之怒呢?
昔年女娲娘娘一怒之下葬送成汤五百年江山,商周大战令人间十室九空,血流成河。到如今,这不属于人世间的强横力量再次出现,又有多少无辜的人要因此而死呢?
就像他们交战的时候不会在意脚下的蚂蚁一样,以己度人,他们也不会觉得两位仙家交战的时候会在意他们的生死。
哪怕其中一位是楼姑娘——也许她想,但她不一定顾得上。
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每个人都安安稳稳地活下来了,还活得很好,连油皮也没擦破一丝。
“是它。”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只见一直沉默的无情小心地挽着那串宝石珠链,轻声道:“是它。”
这串一直戴在神女额头上的宝石已经颜色黯淡,上面甚至已经出现了细碎的裂纹,再也不复当初冰河之上的辉煌绚烂。
他幽柔沉静的黑眸中似乎涌动着无尽的情绪,却又被深深压下。
是它护着他们,而如果没有他们,它本该被戴在神女额头上,她也不会伤重至此。
她的血滴落在他的淡青色衣襟上,像一棵开在竹林里的梅花,清冷又炽烈。
六耳猕猴其实并没有死。
准确来说在生死簿完成修正之前,他根本无法从这个三界中彻底消散。只是,他需要漫长的时间重新凝聚魂魄,找回记忆,重修神通罢了。
那为什么节节落败的迦楼罗居然能成功反杀呢?
迦楼罗托着腮道:因为程序员改变世界啊亲。
这年头,除了感悟天道能靠天赋之外,剩下的战斗技巧、法力积累、战斗经验这些东西都是不可能速成的,它们需要时间的累积。当然了,如果你有本事让消失的伏羲神王给你开个时间结界,在里面修炼个几万年再出来叱咤风云,就当本王没说。
那问题来了:她如何在这个动辄岁数几千几万年的三界里迅速累积到足够的法力和攻击力?
她想了很久,直到想起来刚入职那会噩梦般的逆向分析岁月。
这个很难描述:简而言之,就是在软件里的某个函数里安插一个钩子,把进入的数据钩取过来,做一下复制或者修改(当然这需要极高的技术水平)。
迦楼罗摸着下巴笑了,本王是没有攻击力,但是攻击我的人有啊。
用程序员的话说,她只是悄咪咪地在自己的神魂里刻了一段hooks(钩子)代码。可是,她的力量不足以支撑她刻入更深刻更复杂的代码,她只能在天道无语地注视下,拼尽全力刻下了一个单词——
return * 10。
小学生时期跟人吵过架没有?
同学开启咆哮模式:你xxx我xx你xx,你丫一个xxxx的xxxx,大xb,我去你xxxxx......
你只微微一笑:反弹 X 10。
对方捂胸吐血而亡。
是的,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她打开这个开关,不管对方是攻击她,还是治疗她,所输入的力量都不会进入她的体内执行逻辑,反而会反弹给攻击者。
但这种招数对于敌人而言只能成功一次,对于杨戬孙悟空这种级别的对手,只要一次他们就能反应过来。所以六耳猕猴攻击她的时候,她装作节节败退,马上就要被他拿下的样子,更故意让他发现她顾忌着花府的人,引出他的全力一击。
那可真是迅猛狂暴的一击啊,迦楼罗想,结果嘛,大家都看到了,反弹把他弹没了。
至于为什么那颗宝石能保护凡人们免疫伤害,return都刻了,找转轮王刻一个hide(隐藏)怎么了:隐藏所携带者的一切气息,规避魔法+物理攻击。当然,前提是不能碰到玉帝、如来、无天、转轮王这种级别的神仙。
而且那颗宝石只是玉树的一片碎片所化,太脆弱了,只能运行一次,就废了。
迦楼罗呼啦啦吃着面,一边在心里推演新代码,一边思索着去哪再找个合适的载体刻新逻辑。
“楼姑娘,你在流血。”花夫人第三次出声提醒。
迦楼罗咽下一口面,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沿着手肘向下低落的血,地上已经凝聚起一小片血泊,打湿了她和花夫人的裙裾。她又伸筷子夹了一筷子笋丝,随口道:“我的血没毒。”
佛经上说金翅大鹏和孔雀大明王的血有剧毒,但好像写的不太对。反正她跟孔雀不一样,她的血没毒的,不仅没毒,还很香。滴落几滴对花家只有好处。
再怎么说她也是有编制的正经法王,神血啊,喝了虽然不能立地成仙,但强身健体绝对没问题。
现在最要紧是干饭,好饿。
花夫人叹了口气,她也不顾不上冒犯了,直接从神女手中拿过筷子,换成勺子,塞到她左手中。迦楼罗一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她想了想,继续低头干饭。
这位美丽的夫人脸上满是心疼和担忧,她拿着纱布和金疮药,小心地从芷兰手中的水盆里蘸取了些许清水,轻柔地擦拭起她开裂的伤口。
迦楼罗还在吃。
那是一道深深的,几乎占据了半个手臂宽度的裂痕,从肩膀到手肘,鲜血不可抑制地从上面流淌、滴落,然后露出森白的骨头。
花夫人一边擦,一边小心地撒上金疮药,她轻声劝慰道:“有点疼,姑娘忍一忍。”
迦楼罗含着一口汤,含含糊糊地道:“这个没用的。”
六耳猕猴造成的伤口,不是凡间的伤药可以修复的。果然,药粉一撒到伤口上,就被淋漓的鲜血冲刷殆尽了。
他们这种天生异种,都是自己舔舔伤口熬一熬就过去了。其实她现在该做的应该是去东海吃几十条龙来补一下能量,自然就好了。但她自认是个好鸟,跟摩昂太子又这么熟了,实在不好意思下嘴,只能在这吃花家的粮。
花夫人摇摇头,拿过一瓶新的金疮药继续往上撒。她已经不年轻了,过度的生育让她美丽的容颜上显出疲态,跟花如令站在一起可以明显的看出年龄的差距。
可现在,这个跟她非亲非故的凡间女子正仔细而疼爱地给她上药,包扎。她的手很稳,很干燥,很暖和。她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胳膊,时不时蹙起眉头,在她不自在地想抽回手的时候,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握住她的小臂,轻轻地对着她的伤口吹气,像是在哄骗一个怕疼的孩子。
迦楼罗吃东西的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完全停下。她打量着花夫人的神色,问道:“你哭了?”
花夫人偏过头按了按眼角,转过身来时又是温柔的笑意,她在迦楼罗胳膊上又缠上一片白绢,才道:“我知道这样无法让姑娘的伤口愈合,我也知道,姑娘不需要我多此一举。可是......”
“可是?”
花夫人坦然而又诚恳地说:“我心疼你。”
迦楼罗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从来,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句话。哪怕亲密如孔雀和转轮王,自小养大她的云居尊者,乃至于无情,都没有对她说过这句话。
她自认跟花夫人没多少交流,可这个女子,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说:“我心疼你。”
她条件反射性的想缩回手,这次花夫人没有阻拦。
花夫人的眼睛像一片宁静的湖泊,配着一双淡而远的眉毛。她不像孔雀那样美艳得摄人心魄,也不像迦楼罗这样清丽得宛如枝上新雪,她是静谧而柔和的,不带有丝毫的攻击性,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生向往。
对,心生向往。不管是骨子里对于母亲和姐姐的依赖也好,还是人本能地喜爱温和不带有威胁性的人物也好,总之,花夫人让迦楼罗心中升起了一种久违的情感。
现在,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为什么?”迦楼罗问。
花夫人道:“你救了我的孩子,他们都活下来了。”
迦楼罗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纱布,“你感激我。”
“是的。”花夫人说。
迦楼罗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不需要你这样。”
花夫人一怔,随即摇摇头,“可你也是一个孩子。你受了伤,你在流血,你的母亲知道了也会心疼你。就像我一样。”
迦楼罗注视着她温柔的眼睛,缓缓道:“我是神。”
花夫人平静地说,“神也会疼。”
迦楼罗看着她,一时间竟好像有什么哽在了喉咙里。
“你这么勇敢,你母亲会为你骄傲。可你也会疼,你母亲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
迦楼罗垂下眼帘,弯曲了一下手指,才淡淡的道:“我妈妈死了。我母亲生下我跟姐姐也死了。”
阿荇的妈妈死了,迦楼罗的妈妈也死了。
她们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既不会为她骄傲,也不会为她心疼。
花夫人并没有对她话语中两位母亲有任何追问,也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假设,她没有说“你母亲在天之灵会如何”,她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给她夹了一块米糕放在碗里,说:“吃吧,甜的。”
迦楼罗夹起那块米糕放进嘴里,突然想起珠光宝气阁花满楼给她夹的那一筷子桂花糯米藕,他跟他母亲一样,哄人的方法如出一辙。
她默默运起法力,隐藏起她正渗出纱布的鲜血。
迦楼罗咽下最后一口,神色莫名地说:“花满楼也......”
花夫人见她的神色,便也心中有数,她笑道:“我那七儿,生平最是愚钝,是最不会哄人的。他小时候......遭逢大变,也有一段时间总是啼哭不止。我就说,若是七儿勇敢地喝药,我就做他最喜欢米糕给他吃,放多多的糖,多多的蜜。想来,他便觉得这世上的事只要吃一口甜的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迦楼罗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有太多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
她的前世活得太短,今生又长年在雪山和地府清修,满打满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