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风给影玖的手机里有GPS定位。
是于文菌装的。
在等了一晚上也没能等到影玖后,于家夫妇立即动身前往定位显示的所在地。
早上五点上飞机前唐清风还发消息给影玖请了病假,不忘做戏做全套。
在赶往燕京的途中,唐清风在心中祈祷着阿玖千万不要出事。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孩子。
在几个月的相处里,她早已把阿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同样执着地要把所有按键按一遍,一样的羞于表达,连皱眉时的小动作都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与阿玖相处的这些日月里,唐清风仿佛又一次将文菌抚养长大。
但也是不一样的。
被爱着的有恃无恐,被威吓着长大的,有着自己的自持。
—
等到唐清风和于坷找到影玖时,她正坐在面包店前的长椅上茫然的视线无目的地跟随着经过的每一个人。
她的两手还握着一串糖葫芦,不知是哪个好心人送的。
影玖茫然的眼神空洞洞望过来,刺得唐清风心中一痛。
她在九岁那年的于文菌身上见过同样的眼神。
那天的于文菌也用这样支离破碎的模样问她。
于文菌举起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茫然又无措地问唐清风,“妈妈,为什么?”
为什么啊?
眼前影玖的身影和记忆中于文菌的身影渐渐重叠,随之而来的是发现年幼的于文菌自残行为后她多年来刻意掩藏的压抑、愁闷和苦涩席卷而来。
那铅灰色的阴霾带着黑沉的苦涩又要将她吞没。
唐清风现在甚至有些恨于文菌。
恨她抛下他们,恨她要这么折腾伤害阿玖。
轻柔地将影玖抱入怀中,唐清风说:“阿玖,我们回家吧。”
“好啊。”影玖听到自己说。
既然无处可归,那就回“家”吧。
—
回到家吃了热乎乎的饭菜,几口热汤下肚,从生理层面上来说影玖好受了很多。
从昨晚就开始的胃部的痉挛和绞痛在放松下来的时刻得到了缓解。
仰躺在床上,任由自己陷入柔软的被子里,影玖呆呆地想,她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穿越时空的通道还没有关,影玖能感受到,可是她已经不想再去做些什么了。
那一直闪烁的道法也不再示警,就像是说她已经没有机会了,等死吧。
其实她也不是很想活。
她一直靠着别人的期望而活,在暗卫营里是,在外执行任务时是,在皇宫里也是。
现在没有了他人的期望一身轻松的死去也挺好。
“叮咚。”
是于文菌的定时解锁视频解锁了。
平板上显出于文菌的影像,这次她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
长达十分钟的沉默里,她只在最后说了三句话:
“那只报信的白鹰是白瑛故意让你放走的,他知道你会放走它。”
“白瑛是自己寻死,这是他的计划,不要内疚。”
“好好开始新的生活吧,这是白瑛捎我转达的,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小玖。”
于文菌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语气让影玖接受现实,好好活着。
大概影柒的笑话也像这般冷。
比如,不想活的两个人却叫她好好活着。
—
星期四的早上,看到影玖踏入教室容婉很是松了口气。
从昨天早上开始就不断有人问她于文菌怎么了,尤其是林逸萱,几次三番窜出来问她于文菌在哪。
虽然她俩周二晚一起请假很可疑,虽然第二天于文菌就请病假也很可疑,虽然她大概率也能猜到于文菌会去哪,可是她俩关系真的不算好。
每次被问到于文菌,容婉都会想起之前几次可以说是被愚弄的难堪经历,她也很讨厌别人妄自揣摩她的形象。
明明只要相信她所展示的,相信她所言说的,所塑造的就好。
一切不按她预想发展的人和事,都令她感到讨厌。
“早啊。”
今早的陈凌霄难得的很有精气神。
嗯?
令陈凌霄奇怪的是,往常很沉默但很乖的于文菌今天却只是用很冷漠的眼神扫过了她,径直坐下干自己的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鬼鬼祟祟趴在教室的后窗上,林逸萱推测道。
“确实。”站在她右边的陈凌霄点头附和。
“对吧,今天的文菌比平时还要沉默。哦不,是沉默得多。跟她说话她都没反应,午饭也不跟我们一起吃,也不东走西瞧了,就一直坐在座位上,像块木头。”
“她是不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那你别去多嘴,不要戳人家的伤处。”站在她后面的曼湘玉提醒道。
“我什么时候多嘴了?”
被老大轻轻捶了一脑袋,林逸萱乖乖站好改了口,“好嘛,我保证不多问。好啦好啦,我们快进去吧。”
回到座位的陈凌霄意外发现自己和于文菌的桌上多了些颜色各异的硬糖。
小小的硬糖包裹在透明的塑料纸里,在光线的照射下折射出炫彩的光亮,赤橙的、亮黄的、水粉的、透蓝的,缤纷的色彩里藏着一个童年和一个还未到来的盛夏。
这是班长何灵希分给影玖的糖果,周边的同学也都有份,不会刻意凸显出谁。
敏感而体贴的高中生,总是将小小的善意藏进寻常而又“不经意”的动作里,照顾自己的,也照顾同学的自尊心。
就像是琉璃一般漂亮。
如果把琉璃吞进身体里会怎么样?
她也会因此染上色彩吗?
剥开一颗透蓝的糖果放进嘴里时,影玖想。
—
初入中原的白瑛一眼就爱上了璀璨透亮的琉璃,这也是他跟萧霁结识的契机。
深棕厚毯上放着各样的杂物,唯有一颗玳瑁红的琉璃放在正中夺人视线。
只一眼,年少气盛的白瑛就走不动道了,倾尽盘缠将琉璃买下,少年拥有了一整个春日的好心情。
世人重色,偏爱大红与明黄,色浅的琉璃工艺不精显得轻佻、浅薄,白瑛却偏爱其色浅,爱这低劣的色彩。
得了称心之物的少年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不料还未出城门就被一蒙面男子快手夺了琉璃。
此人正是萧霁,为寻母亲遗物而来。
贼人得手便逃,气急的白瑛提气追赶,被落下的烈马也不甘示弱甩蹄跟了上去,“咴咴——”的叫声追着烈风,蓝色的天与浅薄的白,城外的桃粉盛开,正是春日好时节。
“砰砰”不断的细响,一条艳彩的河从空中泻下,像极了断崖上的瀑布。
这是西北雪域的一处断崖,朔风将细雪吹向远空,萧霁抱着白瑛坐在断崖的厚雪上,身后是堆垒成山的七彩琉璃。
萧霁将那颗玳瑁红的琉璃塞入白瑛口中压好,又细细用手描摹了死者的眉眼,唯有此时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待到这些为他寻来的琉璃投倒干净,大景末代帝王的一生便也可终结了。
但,终结之后亦是新生。
萧霁一挥衣袖,又一条璀璨的琉璃河在气的带动下碎入断崖的裂口。
—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一颗浸在如墨的夜色里。
洗好手擦干,将小手电放进口袋,陈凌霄推开卫生间的门,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试图看清书上的字。
可惜还是太暗。
正看到精彩章节的时候人是这样的,手不释卷,就算上厕所也要带上书多看几眼。
怎么变冷了?寝室里。
将目光从书本上转移,抬起头正要爬上床的陈凌霄似有所感,侧过头的一霎那却见到了震撼她一生的画面。
阳台的窗户大开着,月光,春夜,远处的绿林,栏杆上的人,一切构成画作的要素。
栏杆上的少女面向着她,用冷淡的黑瞳望着她,然后纵身一跃,在夜空中跃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像水彩上错画的一笔,是乐曲里吹疵的高音,和谐里的不和谐,正确里的错误。
她明明看见了她?
却跳下去了。
陈凌霄缓缓走近栏杆,
她向下一探,没有摔得奇形怪状的尸体,也没有自后脑溢出的大滩刺目血红。
地面上干干净净,不远处翠绿的树林里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在树上穿梭。
将吊起的心缓缓放下,陈凌霄如常地回到床上躺下,如常地阖上眼。
如常地入睡。
像是一切没有发生。
猛然地,她翻身下床,从抽屉里取出铁丝向外跑去,迅速且无声的,像是要执行某项紧急秘密任务的情报员。
淡白的月光穿过蓝色的玻璃贴纸变作幽蓝,浅灰的细小尘埃仿若幽灵逸散的魂体被肉眼捕捉。
躺下的陈凌霄猛然想起的是昨日曼湘玉给她看的新章节,她最新写的小说是一篇西幻文。
她的脑海里寝室内的陈设分毫毕现地再现,而月光照到桌上,仿佛异世界。
“那里应该有个花瓶,桌上放着一封信。”
是一位年轻的伯爵写给他心爱的小姐的。
在革命爆发的前夕。
陈凌霄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她要把这封信送出去。
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
—
今晚的月亮大又圆,执笔的谁?
漏了一滴颜料,
在漆黑的画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