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未至。夜隐关的角楼隐匿在朦胧的暮色之中,孤立如荒废的古戍,檐角残破,阴翳森森。冷风吹过,破败的木门吱呀作响,如鬼语幽幽。
“老子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的奸计得逞!有种杀了我啊!”
啪——!
皮鞭破空而下,尖锐的裂响在逼仄的监牢中炸开,宛如撕裂夜幕的惊雷,震得人耳膜发麻。鞭梢裹着力道狠狠抽在皮肉之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沉的闷哼,带着血腥气的疼痛在空气中弥漫。
皮鞭猛然回抽,带起一丝猩红的血珠,溅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如催命的水滴,一下一下敲击着监牢的死寂。
“够了。”
一灰衫女子拾阶而上,推开监牢的木门。她被里面弥漫的霉味和血腥气熏得皱了皱眉,提起披风的领口,掩住口鼻。
“这兔崽子嘴硬得狠!”
持鞭的守卫恨得牙痒痒。
桂英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把他打死,刀劳就能死而复生了?我看不仅不行,反而会顺了他心意,坏了山魈的大计。一具死尸除了喂狗还有什么用?退下。”
韩佐年被缚于刑架之上,头微微垂着,墨发凌乱,贴在苍白的面颊上。破碎的衣衫早已浸透血色,深深浅浅的伤痕交错。猩红的血珠沿着指尖滴落,砸在石板上,如残梅凋零。
他身上的伤痕新旧交错,皮肉翻卷。尽管如此,他眼中依旧燃着倔强的孤火。以一身傲骨嘲弄着施暴者的无能。
桂英将食盒放下,提着裙摆,步履轻摇地走到韩佐年身边。
少年面容俊朗,目光凌厉,桂英唇角一勾,还真生出些怜悯之意。她伸出纤纤玉指,想替韩佐年将额前的乱发略作整理,却被啐了一口血唾沫。
“呸!鬼面人的走狗!少在这惺惺作态!”
桂英稍一皱眉,倒也不动气。她还是取出帕子,把韩佐年脸上的血痕污迹稍稍擦了擦,面色怅然地说道:“如此俊俏的小脸,却受百般折磨……若是让你爹娘知晓,得多痛心啊……”
“滚……!”
韩佐年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女子撕裂。
桂英看了看他身上渗血的伤痕,轻言道:“真是可怜的娃儿……风华正茂的年纪,本该承欢膝下,快意无忧,如今却落得这般模样……”
“毒妇……你究竟想干什么?!”
韩佐年嗔目切齿,就恨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牢牢绑住,动弹不了丝毫。
“我能做什么?只是看你这样子,心里难过罢了……”
桂英摘下披风,柔情似水地望着他,双眸之中,隐隐有泪光闪动。“替你难过,更替你娘亲难过……怀胎十月,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辛苦生下的娃儿……从嗷嗷待哺,一日日,一年年的抚养成人……盼你鲜衣怒马,盼你玉树临风,她的心底得多么的骄傲……”
桂英取来水盏,以绢帕沾着,轻轻点在韩佐年干裂的嘴唇上。
“你今朝落入敌手,一心求死,似是虽死犹荣……可曾想过她不得急的一夜白头?你刚刚长大成人,还没来得及尽一日孝心……难道就要弃年迈是双亲于不顾?任他们去经历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
桂英羽睫微颤,真的落下泪来。她扶住韩佐年的脸,给他稍稍喂了点水。
韩佐年双拳紧握,双目赤红,胸膛剧烈地起伏。他无法再看向桂英,总觉得那是娘亲温润的面容。他索性别过头,闭上眼,紧咬牙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孩子,”
桂英踮起脚,吻了一下他的额角,呢喃道:“我给你带了些吃食,味道肯定不及府里的膳食,但多少能果腹。你若觉得好一点,便吃上一些……熬过今日……明天,明天就能见到他们了……”
见韩佐年紧闭双眼,死咬着嘴唇不再言语,桂英擦去面上的泪,轻轻一笑,缓步退了出来。
过不多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囚牢。
角楼外狭小的阴影里,师韵屏息而立,手指紧紧捂住口鼻,指尖几乎没了血色。她竭力压制着呼吸,生怕惊动了牢中之人。
皮鞭落肉的声响,攻心剜骨的劝诱,肝胆俱裂的哀嚎,韵儿都听到了。
左郎君……!
她瞪大双眼,眼泪嗽嗽滑落,滚烫得如同炙铁,灼得她的手指发颤。
我得救他!
怎么办……
怎么才能救他?!
桂英亲自将提盒里的饭菜摆在了牢中矮几上。她侧头看了看一脸戾气的鬼面众,吩咐道:“要么就把他解开,要么就将饭菜喂他吃了。”
那守卫冷笑一声,哼道:“好姐姐,我看了他一天一宿,也水米未进!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我他娘的恨不得把这小畜生千刀万剐!喂饭?要喂你自己喂!”
桂英心说我哪有功夫耗在这里?只余一日时限,还有上上下下,诸多事情等她亲自打点。她一蹙眉,刚要发作,忽听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桂英穿好披风,遮住头面,迎了出去。
天色微曦,东方既白。
巷道尽头,一阵沉重的马蹄声混着窸窣的车轮碾地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诶,走啊!再往前点,算我求你了——”
绫时一手死拽缰绳,一手抵在囚车上,连拖带拽地与一匹死活不肯挪步的倔马较劲。那马脖颈一缩,耳朵一撇,竟然原地打了个响鼻,然后四蹄一顿,愣是半步不动。
“我……!”
绫时额角青筋跳了跳,咬牙凑近低声骂道,“你信不信老子把你炖了下酒?”
倔马尾巴一甩,冷漠得像个天生的反骨仔。
绫时一手抹去额上的汗,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哄道:“哎哟祖宗,你快点成不成?人家都等着呢,你要是再撂挑子,回头被卸了蹄子,我可救不了你啊!”
倔马甩甩鬃毛,像是听懂了似的,慢悠悠地抬了抬蹄子。绫时见状立刻趁势一推囚车,半拖半拉地扶着车子缓缓移动。
角楼前,桂英已经等在那里。她披着浅色的斗篷,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含笑。
绫时连忙站直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笑得像个热心的跑腿小厮,点头哈腰地拱手道:“这位娘子,咱是寒铁坊来送囚车的!您看,按时按点送来了哈,保证牢固!”
他将倔马的缰绳套在角楼前的柱子上,又朝桂英行了个礼。
“娘子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就撤了哈,萧老爹还给安排的别的活儿,就不耽误娘子的事儿了……”
桂英觉得这小厮面相挺和善,心念一动,将他喊住了。
“先别走,我有事要你做。”
“啊?”
绫时转回身来,面露难色,“可是老爹那边……”
“那边我自会替你去说。反正他忙来忙去,与我所忙的是同一桩。”
桂英回头将监牢里的鬼面众喊了出来,然后吩咐二人道:“你守了一天,且去歇息片刻,寻些吃食,让这小兄弟替你一会儿。小兄弟,这监牢里关着的是贵人,不能有半点差池。你进去之后无需多言,伺候他喝水吃饭,他说什么你都听着便好。一炷香之后,我便会回来。”
“啊……这……那行吧……您都吩咐了,我肯定照做!”
阿时挠挠头,心说自己也没有反驳的余地,而且他也有点好奇,想知道什么人被关在此处,还要大费周章地弄个铁囚车。难不成这家伙能飞天遁地?
绫时走上角楼,一脚踏入监牢,立刻被熏个踉跄。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心说这地方真是鬼见了都愁呐。他眼角一撇,忽然瞧见刑架上挂着个人,五花大绑,浑身是血,像是刚被从刀山火海里捞出来似的。
“嘶……”
阿时眼皮一跳,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地方果然邪门,打得跟剥皮一样,这也忒狠了。
他干咳一声,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眼角余光一扫,发现矮几上确实摆着饭菜,热气腾腾的,竟然还有荤有素!
绫时凑过去,端起碗瞅了瞅,闻着味儿还不错,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随口嘀咕道:“哎呦,待遇不错啊,比我前两天吃的都丰盛……”
他端着碗,拿筷子敲了敲牢门,冲着那血淋淋的囚徒喊道:“喂,给你送饭的!赏个脸呗?”
那人一动不动,理都不理他。
绫时眨了眨眼,又敲了两下:“哎,你倒是吭个声啊,这可是夜隐关里难得的好饭好菜——”
依旧没回应。
阿时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啧,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就算是死囚也得吃饭啊……”
他见那人还是不理他,索性拿筷子扒了扒碗,说道:“这挺香的饭菜,你不吃,那我自己吃了啊!”
说完他也不含糊,真就呼噜呼噜吃了起来。一边吃,他还不忘跟人家打听:“我说兄弟你怎么进来的?这儿的人都杀人不眨眼,不拿人命当回事,怎么唯独把你关起来啦?”
“聒噪……”
囚牢里的人实在忍无可忍,沙哑着嗓子低吼:“滚!吃你娘的!”
“嘿!”
绫时这气头也上来了,“怎么说话呢!?你他娘的才——!”
话刚出口,两人四目相对,均是一怔,登时就愣住了。
“韩佐年?!”
“绫时?!”
“你怎么在这?!”
“诶嘛,我的老天!”
阿时忙不迭地放下饭碗,两步一跨来到韩佐年身前。他手忙脚乱地给左郎君整理了一番,见他面色惨白,伤痕累累,一下就揪起了心。他压低声音,满面焦急的问道:“我的左郎君,你这是让谁给抓了?怎么伤成这样?!快快快,我把你放下来!”
“别!”
韩佐年赶忙制止他,“那鬼面娘子不多时便要回来,莫连累了你!”
绫时心想也对,他赶忙打了碗水给韩佐年灌下去,低声问道:“是鬼面人吗?他们把你抓来这,是要威胁韩将军?!”
韩佐年点了点头,心有不甘地说:“我一时大意,入了圈套……路上,我听那鬼面众交谈,他们恨爹爹入骨,设了伏兵,要以我做饵,诱爹爹前来……阿时!你能不能逃出去给他报信,让他千万不要来!”
“他不来你不就没命了!”
绫时想都不想开口就道。
“他不能来!”
韩佐年咬着后牙,红了眼眶:“我无视军令私自出城,落入贼手没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爹爹受官家之命驻守凤翔,岂能因我一时糊涂而调兵遣将?!我违反军纪死不足惜……”
“你给我闭嘴!”
绫时没好气地打断他道:“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死不足惜的!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也是你兄嫂的!是你爹娘的!是所有牵挂你的人的!韩将军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军,怎么应付鬼面人这等乌合之众,他能不知道吗?相信你爹行不行!”
阿时弯腰拿起碗,又将饭菜各都添了一些,端到韩佐年面前。
“当然也不能光指望他……你先吃口东西撑着点,我想想还有什么法子,套点消息出来……”
韩佐年心头一热,乖乖张开嘴,由着绫时给他喂饭。忽地,两人听到监牢侧方的墙板吱呀作响。
坏了!
隔墙有耳!
绫时眼疾手快,抄起一截铁链,准备跟冲进来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两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闪进牢房阴影里。
看到来者,二人均是一惊。
“韵儿!?”
“师娘子!?”
师韵月眉紧蹙,眼眶微红,看着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韩佐年,险些落下泪来。她勉强忍住情绪,快步来到二人身前。
“你看到了……?我去艮舵密室偷了那半张地经图……?”
韩佐年略带腼腆地别过目光,嘀咕道:“但我也没想到,你真敢走啊……”
师韵真想揍他一拳,可又下不去手:“所以……你是为了追我出的城……?”
韩佐年这回更不好意思了,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突然灵光一现,来了一句:“万一我跑的够快,不就把你拦下来了嘛!”
“胡闹!”
韵儿气得一跺脚,忍不住抬高了音调,“你堂堂翊麾校尉!不在驻地待命,追我作甚!?”
韩佐年抽抽嘴角,挤出一抹笑:“我——也没白跑一趟啊——那帮鬼面人设伏抓我,我还干掉了他们一个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