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更积极些。
腊月晦日,落雪时节,八百八町的檐角垂着冰棱,朱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晃似坠星,将天地间游荡的半神半鬼者引向人间。
淀川浊浪裹挟碎冰拍打堤岸,朱雀桥头忽有黑鸦惊起,十二名戴桥姬面具的舞娘踏浪而立,赤足点过灯笼绳的刹那,足踝银铃与冰面相击,竟溅起细碎蓝光。
前方朱雀桥头忽然惊起鸦群,十二名戴桥姬面具的舞娘踏着淀川浊浪旋身,人群爆发出喝彩。
舞娘手中蝙蝠扇开合如蝶翼,幽蓝磷火随动作迸裂成星屑,散入雪幕时竟凝作飘摇鬼面,引得孩童伸手捕捉这转瞬即逝的幻影?。
街边客栈二楼的雕花木窗半开,幸村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看得饶有兴味,狐裘领口落了碎雪犹不自知:“好看是好看,只是这舞者一个个衣着单薄,看得人好冷。”
德川正打发了来送龙胆粥的童子,是个5、6岁意外乖巧的男孩,放东西的时候还不忘说几句吉祥话,于是他便多取了些银钱给那孩子。那孩子抱着钱,点了有点,犹豫着抬头看着德川,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出奇激动,嘴里不住地嘟囔着什么“够了够了!”,同时深深鞠了一躬,这才欢天喜地的跑走了。
德川掩上门,回到窗边,伸手将幸村扒在窗棱上的手拉过来,触手果然是一派冰凉,遂有些无奈地焐进自己掌中。
幸村缩了缩脖子,曲了曲冻僵了的手指,讨好地挠着德川的手心。这两年他越发畏寒,德川本不同意来凑这个民间祭典的热闹,苦了他好说歹说,才同意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不多时表演便告一段落,德川一手攥着幸村的双手,一手揽着他的肩膀就往屋里带,将人按在了桌前,顺便将某人方才兴高采烈点的夹着冰晶、冒着寒气的龙胆粥推到一边,换上一盏热茶。
幸村单手端起杯子,瞟了眼德川笑道:“人都说,坐上酒生冬暖意,不无道理。”说着,他伸出两指弹了下杯身,鎏金酒盏忽地泛起涟漪,氤氲茶气登时变作了清冽的酒香。
德川阻止不及,眉头皱得很紧,他深吸口气,打定主意晾这反骨一会儿。
幸村尚不知他心中所想,单手撑着下颚八卦起来:“你当是还不知道,这祭典源着是民间为了纪念上一任一位右大臣大曲龙次而来的。”他顺手又给自己“点”了杯酒,“这大曲龙次深得早良亲王赏识,哦,不对,现在已经是早良天皇了。”
“他的仕途也引来了真田家和藤原家的嫉妒和不满。真田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诬告大曲龙次意图谋反,导致他被流放到九州,在流放期间因不明原因去世,百姓念他冤屈未能平反,又怕他死后化为怨灵作祟,顾有了这样的祭典。”
他说完叹了口气,径自饮下一杯酒,评价道:“弄权多载,真田家此番也不知是本意还是被嫁祸,终归是以这样的姿态入了民心史册。”
德川听他言论,看他神情,越发没有好气:“难为你时时惦记着人家。”
幸村愣了愣。片刻后猝然扭头看他,张嘴欲言,牙齿冷不丁磕在舌上,立马嘶一声捂着嘴皱眉。
“怎么了?”德川登时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来,抬头给我看看。”这样说着,他人却是先一步蹲身下来。
膝盖还没落到地上,幸村的唇便蹿了上来,同他轻轻一碰。
温柔的触感落在唇间,如同三月里的春风轻叩窗台,那一瞬间,窗外的雪都成了早樱。
德川惊了一跳,下意识扶着幸村的手肘稳住身形,微微仰着头看他:“……精市?”
幸村垂着的眼里尽是得逞的笑意,“德川大人这般牙尖嘴利,我不免好奇想要试试。”
后颈被一把扣住,幸村猝不及防失了重心,化主动为被动。
那晚街上其他的表演自然没能再看上一眼。窗外彻夜的欢呼汇成河,他便如扁舟,沉浮其间不得歇。
烟火一下下响着,眼前倒也缭乱。
幸村被惊叫吵醒时,窗外透进的天光还泛着青灰色。
他试图撑身坐起,却感觉腰背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一些地方的皮肤触到被褥的褶皱都激起细微的刺痛感?。
四下环顾,就见德川披着件墨色羽织,此刻正将障子门拉开半掌宽的缝隙向外观察。幸村张了张嘴想要唤他,引得喉间一阵刺痛,他屈起指节抵住抽痛的太阳穴,暗自后悔昨夜孟浪。
好在德川总留着大半的心思在他身上,此时听见身后衣料摩擦声,立即回身合拢门扇,见他醒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跪坐回榻边按住幸村,“做什么起这样急?”说话间,他一边扶着这人,一边利落地将叠放在枕边的浅葱色直垂展开,给幸村披上。
楼下似乎传来些呜呜咽咽的哭喊声。“外面怎么了?”幸村神色间还有些初醒的迟缓,虚虚拽住了德川的胳膊,顺着德川的力道动作。
德川沉默了片刻,“店家有双孙儿,今日一早起来发现弟弟死得凄惨,哥哥不知所踪,于是便报了官,眼下正在勘察。”
幸村下意识地想起了昨晚龙胆粥的那个小童,登时清醒了不少,他撑身坐起问道:“昨夜的事?”他眉头蹙着,暗道自己竟毫无所觉,不知是对方动作太快,还是他的感知当真已经愚钝至此。
德川似是知他所想,出言安慰:“我亦未曾有感,兴许不是妖物作祟。”他下意识将人往怀里带,幸村却借着这个姿势翻身下榻,赤足踩在冰凉地板上时踉跄半步,又被德川托住手肘训斥了半句。
可左右是拗不过的,只强行给这人罩上了一件大氅。幸村推开房门时,楼下的嘈杂便清晰入耳。
自下而上从天井看下去,这间客栈虽然在闹市,但因院落不大,客房少而昂贵,所以住客满打满算不逾十位,但此刻大堂内却聚集着不少人,一个代官服饰的人坐在上首,周遭为了一圈从役。
代官脚下一方白布,其上半掩着一名约莫五、六岁男童,他的头颅歪斜在血泊里,碎裂的胫骨从断口处呲出。
客栈的店家瘫坐在尸体旁,此刻锦缎面料的衣袍上染着大片的血迹,花白的头发散乱,嘴里翻来覆去地求着、告着。
幸村听了两句就知道了大概。这店家的女儿女婿先前染了病,留下一双小儿寄在娘家,趁着昨儿个祭典,店家额外担了铺位做些营生。天寒地冻的,便将孩子们留在了客栈,并嘱咐莫要私自出门去。
可谁知凌晨收摊回来,遍寻不见孩子。晚些时候厨子起来上工,却在后门外的泔水地道边上找到了一个孩子身首分离的尸体,而大孙儿至今不知去向。
幸村见楼下一筹莫展,正要举步,却见一层角落的房间的门被拉开,众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
茶褐发色的青年自转角处现身,从幸村的角度看去,只看到那人是个身量挺高的青年,那人步履平缓,举手见礼间端得是大家气度:“井上大人。”
“手冢大人!”这人似乎来头不小,原本坐着的代官井上守见了他,不待对方开口便站起身迎了上去,语气中不无惊喜道,“您怎么在此!”
被叫做手冢的男子颔首回礼,动作间幸村敏锐捕捉到对方袖口的桔梗暗纹——符咒术世家的后人。
这人也不多话,只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井上,同时凑近低声交代了些什么。后者闻言身形一震,当即一拱手,拿了东西就招呼着手下的人下令再去案发地探查一番,还让人强行搀起了腿脚发软的店家,一并退出了门去。
大门落锁。
幸村眉梢一挑,和楼下大堂中抬眼看来的男子视线正正撞上。那是一双锐利澄澈的棕黑色的凤眼。
倏忽间,那手冢国光振袖间飞出的十二道符咒在虚空凝结,霎时将幸村围困在回廊死角。木质地板突然结出冰晶,青铜司南在晨光中急速旋转,指针赫然指向幸村眉间。
幸村后仰避开破空而来的冰棱,反手一扯一扭,湛蓝灵力如月下潮涌,将结界击碎成星屑。
手冢星目凌厉,踏足就欲飞身而上,然足下施力的刹那,一道幽紫裂隙自他脚下打开,将其猝不及防的拖入其中。
手冢身坠入虚空之中,也不惊慌,稳住身形的同时迅疾出手,三张染着牡丹露的符纸飞出,一尊鵺骨虚影骤然浮空,稳稳托住他的身形。同时,那鵺的骸骨间缠绕的藻荇化作万千冰针直射向迅速逼近的黑袍男子。
来者自然是德川。只见他手腕一抖,湛蓝长刀显现,刀身所到之处,鵺骨冰针悉数堙灭。
手冢神情一紧,咬破指尖在左臂画出泰山府君祭文,挟着冬雾,每滴水珠都裹着能割裂魂魄的冰晶:“敢问阁下又是何人!”手冢的狩衣下摆凝出霜花,斥问间,尖冰已然封住德川的退路。
回答他的只有刀锋破空的尖啸,破碎的冰尘射出刀身上幽蓝的光芒。
一样的招式却轻松破解两道内核相去甚远的符咒,手冢再不敢轻视眼前这人分毫,只运出全力,掐诀召出符纸,使其在虚空中自动卷曲成环形。霎时,无数冰晶在二人头顶汇聚成倒悬的雪山,积雪轰然崩塌。
茫茫雪色中,手冢似乎听到了一声哂笑,而听到的时候便象征着为时已晚——长刀划出北斗轨迹,第一斩劈开倒悬雪山,第二斩震碎鵺骨虚影,眨眼间,第三斩已迫在眼前!
在坠落中,手冢能感觉到冷风吹透了脊背上的冷汗。
刀锋裹挟着万古玄冰的寒意刺来,手冢看到周身的符纸在刀气中蜷缩成灰白的蛾,也清晰意识到,这虚空中的一切事物,甚至连同他自己,都将没有任何选择,只剩下在刀光中炸成齑粉这一个结局。
“和也。”千钧一发之际,虚空深处响起一道缥缈的叹息。
手冢看见面前这黑袍人的双眼,在那个瞬间,迸射出强烈的恨意和不忍,旋涡一样矛盾挣扎着。
下一瞬,那瞳孔里映出长刀细雪般破碎的倒影。
冰融雾散之际,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手冢只觉后背重重撞击到坚硬的东西,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他已经回到了那间客栈大堂。
他狼狈地躺在地上,周遭空无一人,唯有自己的影子在斜斜拉在脚下——较先前偏移了至少百余分——竟然眨眼已过去小半个时辰!
手冢猝然抬首,乍见那个蓝发的水妖依然站在二楼走廊边,正垂眼看着自己,仿佛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他双手握拳撑起上半身,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正欲开口却忽听门外传来突突的拍门声,来人的声音嘶哑,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恐惧:“手冢大人!手冢大人!不好了!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