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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十八章 柳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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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角仙人来过后,幸村的状态是见好的,这让德川紧绷的弦终于松动了几分。

而幸村似乎甚是喜欢此处的地脉,便央着安顿了下来,成日间懒洋洋泡在温暖的水里嗑灵晶。

近两日嗑得多了,德川不得已便提早一日外出去搜寻些新的灵晶。

他前脚离开,后脚便有熟人寻了来。

幸村披着狩衣外套,同老友对坐在那间小小数寄屋内,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张木桌,几把椅子,还有一尊用于驱散此间硫磺气味的香炉。

二人身前,是一盘棋。

柳莲二再度放下一子:“前两年风灵异变、土灵缺位,致使四相力匮,如今那边依次有了起色,你这边却又开始躲懒了。”

幸村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壶:“我们许久未见,莲二你却还是这么爱兜圈子。”他给柳莲二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我见你在这附近逡巡多日了,说吧,执意寻我何事?”他坦诚了自己的回避,而后自然执棋落子。

柳莲二听他这样说,忽然从棋盘上抽回了注意力,直直看向幸村:“看来是真的了。”

“什么真的假的?”幸村回视目光里带着玩味。

柳莲二却是没了打太极的心思:“箕水黯、轸水东偏,括镇星守东井,壁水明灭探不得……”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的担忧得到了验证,便只觉对方病骨支离。柳的声音很沉,“幸村,我来寻你,是因为我前些日子算出你身陷死劫。”

幸村垂眼听着,一只手一下下轻轻扣着桌面:“既如此,莲二你就在帮我算一算,能承袭水灵的载体在何方吧。”

“幸村!”柳莲二猝然瞪大了双眼,他想要确定幸村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是一张嘴却又觉得这是一句无用的质问。

幸村姿态闲适,指了指面前的棋盘示意轮到柳落子了:“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柳莲二果断地拒绝了:“我不会让这种‘万一’有借口发生的。”

幸村愣了一下,片刻后叹了口气:“莲二,一件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其实取决于我怎样解释,或者说,取决于你内心的感受。”

柳眉头紧蹙,不解其意。

“我存在或者不存在于你面前也是一样的。”

他的开导换来的是倔强的沉默。

最后倒是幸村先松了口:“罢了,不说这些你不爱听的了,下棋吧。”

他一边等柳落子,一边自然地掀开香炉,添置了一块香料进去。做完这些,他回身拈起棋子轻轻叩在星位。

棋子与紫檀木相触的脆响惊醒了沉睡的香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屋内的硫磺气息登时一扫而空,幸村满意地深吸一口气。

柳莲二向来不喜欢硫磺的臭味,眼下清香入鼻心情也就好了几分,他忽然生不起计较的心思,放下手中的白棋。

幸村在对面摸出一柄扇子,一边思索棋局一边轻轻摇着,话锋一转,突然发问:“三津谷往生去了?”

“……”

“转世真的不寻了?”

“……”

两句沉默的回答,幸村已了然:“你啊,明明最重情谊,却偏偏总想让别人都觉得你面冷心冷。”

这次,回答他的,是一枚敲在“四五之鸠”位的黑子,杀伐果断。

幸村抿了下嘴唇,全身心应对棋盘上乍然而起的危机,几手过后化险为夷才复又开口:“看见你,我总还是会想起那时躲你身后的那个少年人。”

那是庆云三年春,贺茂川边,历得业生的神城玲治惨死,尸体边掉落的青玉笛子便是唯一的物证。笛子的主人,便是曲乐艺人的小儿子三津谷亚玖斗。

柳莲二执白子的手在空中凝滞半息。透过缭绕的香烟,他仿佛看见十年前那个落樱纷飞的黄昏——小小的孩子攥着断裂的玉笛,挥舞着、嘶喊着,不肯上阴阳寮前来问罪的牛车。

“我随川流经过那里,看到你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小孩子担保,自断一指。”黑子叩在“十七之鹭”,那枚棋子忽然涌出黑雾,将白子团团围住。往事亦是如此,但虽然保下了三津谷一时,但对于命案的凶嫌却是一筹莫展。

眨眼便到了约定的期限,柳莲二安抚好了年幼的三津谷,准备出门担下罪责。

那天,越过看守的兵将,他第一次看到幸村。俊美的青年披着染有星月纹的直衣,神情淡淡的。

“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是来救我的。”

“哦?为何?”幸村挑眉。

“可能因为你让我想起神庙里深居的神明吧。”说话间,柳的白子切入天元位,解开了被黑子围剿的局面。

那日,幸村三两下用一根银色的线香拨弄出笛孔里凝固的妖血,告知众人此事是因鸭川上游的菜籽妖受农人桃城武的恩惠,偷到宝物以偿。

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事情很快便水落石出。

妖物报恩多次,却也助长了恩人的贪欲。那次,是桃城武看上了游学经过的三津谷腰间佩戴的青玉笛,便要那菜籽妖取来给他。菜籽妖在城中遇上了阴阳寮历道的官员神城玲治,与其争斗、致其死亡。

“众生之苦,多因不受戒律,放情纵欲。”随着幸村的黑子落下,棋盘瞬间幻化成烟,往事走马灯一般在烟尘中闪现。

柳莲二在迷茫的白色中伫立,似乎忘了身在何处。

他看到菜籽妖被除,黑色的血染透了半面田地;看见农夫桃城武也受了刑,颇足没走出关衙多远,就被神城家的仆从拖进了暗巷低命;也看见年幼的三津谷扔了笛子,追着自己离开了京师……

“师傅!等等我啊——”三津谷的声音从一片浓雾中传来。

柳莲二下意识地向那个方向走过去。

“我不!我就要你做我师父!我落难时,那些个曾受教于我父亲的师兄无不盼着我死了才好,这笛艺不传也罢!”

“师傅!我在这我在这!你别急,我没有事,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哈哈!”

……

亚玖斗,你在哪?

……

“你是柳莲二吧?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你了。”青年的声音在左侧更近一些的地方,柳心中一悸。

“你记住,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傅了,我会带你到有山有水,有衣有食,没有战乱的地方去。”

“这些东西为师就先没收了,等到教你的堪舆的功课学会了才能来下棋。”

……

师傅,你在哪?

……

“师傅!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柳,这个字的这一笔应当这样写。”

……

“嗯?为什么要我拜你为师??”

“天欲雨,为师便来接你。”

……

“师傅!师傅你放心!我很快、很快就会找到你的!”

“莲二,我该走了,这次又该轮到你了,辛苦了。”

……

潮湿的雾气化作实体缠绕肢体,熟悉的身体成为感知的牢笼。剥离层层理性外衣后,终于触碰到人类最原始的恐惧

别走!别走!——

柳莲二在浓雾中越发急切地奔走,他迫切的,想要见一见曾经生生世世朝夕相对的那个身影。

终于,他冲出了层层迷雾!

前方纯白的虚空中,三津谷亚玖斗依旧是那一身记忆中的暗红色狩衣,浅色长发在他周遭漂浮着。

柳莲二心中不可抑制地涌起一种欣喜的感觉:“亚玖斗!”

被呼喊的人回过身来,带着熟稔的神色:“莲二。”他似乎是笑着抬起手,“当年,你断指救我,如今,我一并还你。”

话音未落,血便在他月白的羽织外套上飞溅成一朵盛放的曼珠沙华。

雾色再度遮盖了一切。

须臾间,柳莲二想起,那是他第一次发现,三津谷亚玖斗的嘴唇很薄,唇色较一般人来更浅淡些。

棋子落下的声音响在耳侧,柳莲二猝然惊醒,直直撞进幸村有些担忧的眼睛:“莲二……”

“啊……”亦真亦幻之间,柳莲二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棋局。

如今,他指间的那枚黑子,落在了白子唯一的活眼上,他获得了这盘棋局的胜利。

可是……

我明明执的是白子来着……

他这样想着,又抬头去看幸村,片刻后又低头去看棋局。

白子构成一道道山野地脉,鬼门洞开,其上黑子呈连珠成龙之态,最后一子落在艮位角星之上。——在堪舆道中则是明指所寻之人位处东北。

至此柳莲二终于想通,这一番黑白对调、偷天换日,都是幸村借他的手寻找水之灵的继承人的筹谋!

“你!你、你好得很!”幻境勾起的遗憾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出口,柳莲二暴喝起身,猛地挥手掀翻了面前的矮桌。

棋子崩飞碎裂声不绝。

“莲二,我不知三津……”

“为什么!”柳莲二再不想听到那个名字,他飞扑上前扼住幸村的咽喉,将其重重抵向身后的墙壁。

廊下惊飞的雀鸟投下凌乱剪影,幸村肩膀上披着的狩衣落在地上。

“……对不起。”

俯视着幸村的眼睛,柳只觉得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中,他在理智回笼中松开手站起身,“算了,就当是我还你的恩情。”

说完这句话,他便拂袖离去。

幸村知道,他的老友,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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