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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生愁恨何能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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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

“子时三刻——小心火烛——”

敲更人没精打采地敲着更鼓走远,上塘河水映着微弱的粼粼月光,仿若绸缎,夜已深了,虽有酒楼客栈点着烛火,但团团簇簇的夜拥着长街,路上已经没了行人。

“有种做贼的感觉。你心虚么,楼主?”

两人在月下潜行,透在地面上两道灰蒙蒙的影子。苏梦枕道:“倘若心虚,便做不了贼了。”

“这话怎么说?”

“心虚便要紧张,紧张便会失误。做贼的失手一回可要万劫不复,如此做贼是万万不能心虚的。”

何愁摸着下巴道:“楼主你很懂嘛。你从前做过贼不成。”

苏梦枕微微笑了:“从前没有过,今天才是第一遭。”

两人到了柳树下,辨明位置后开始行动,主力是苏梦枕,何愁只在旁边蹲着打下手,这做杂活的帮工漫不经心,挖了两下嫌累,高兴起来又借着旁边的河水来捏泥巴玩,捏得歪歪扭扭,泥人列作一排,而后没事干了,忽而出神看到两人低矮的影子,偎在柳树下,动手挖着土地,她一时间想起来埋的青梅酒,不由叹了一声。叹完了觉得不过瘾,又大大叹了一声。唉声叹气仿佛承受了世界上最不能承受之事。

苏梦枕忍俊不禁道:“怎么突然开始叹气?”

“我的青梅酒还没喝呢,”她说。

“青梅酒?”

何愁道:“我和怜……我埋在树下的青梅酒,该到时候开坛了。可惜我一时半会儿是喝不上了。”

能不能再喝上都是另说。怜星邀月想不明白、她就不可能回去移花宫,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埋在树下的青梅酒了。想到这里,何愁更叹了一口气,又在心里把两兄弟吊起来打。

苏梦枕却不知是忧是叹道:“有何处是林姑娘不能去的么?”

何愁道:“你忘了,我是逃婚出来的呀。”

她手上还沾着泥巴,全不在意地在柳树干上胡乱擦了擦,又转去托着腮帮子,幽幽长叹:“不然谁舍得不回去。那青梅是我摘了两天的呢!!!”

她幽幽长叹,苏梦枕却沉默,看着她沾上泥土的脸,半晌道:“……我本以为那是个幌子。”

“幌子?”

“我以为逃婚该是个幌子。”

何愁奇道:“为什么会那么以为?”

张同衡将盒子埋得忒深,到这时他们才挖到,苏梦枕却觉得它出现得太快了,他把目光转回到盒子上,苦笑道:“因为我本就不觉得会有人能一路逃婚,穿过繁华市井,跑到偏僻的码头上,又上了偏僻的我的船。”

他从一开始就不信她的话,因为它们错漏百出。苏梦枕倘若这样的谎话都分辨不出,他就该退位让贤、或者直接叫人把刀放在自己脖子上好了。

他之所以不揭穿她,最初是因为她看上去没有武功,无害可怜、哪怕不是逃婚,也可能是向往江湖、故意找了偏僻船只的逃家女郎,他没必要扼杀一个少女的江湖梦,只想着船靠了岸就让她走,从此分道扬镳便是。

何愁道:“你知道我说谎还不把我赶走啊?没准我是间谍呢,楼主。”

苏梦枕道:“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间谍。”

何愁不满。念在深更半夜,她才没有大声嚷嚷闹起来,而是压低了声音,恼火道:“说什么呢,说什么呢!”

苏梦枕如她所愿,重复道:“……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间谍。”

他以为一切如自己所料所想。

……却哪里想得到,上了他的船的人,不是天底下的任何一个旁人,而是何愁。

她那种不知愁苦的气质,让人难以将目光将她身上移开。苏梦枕在她下船的时候略感惆怅,再见到她的时候居然庆幸,然后回过神来,他不禁要想,倘若何愁要去做间谍、要去打探消息、要去做什么,是绝没有阻碍的。没人能拦得住她。

何愁哼哼道:“天底下怎么就没有我这样的间谍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呢。”

她挠了挠脸:“不过,好吧,我确实不是间谍,也确实说了谎。我不是逃婚出来的。”

她说完之后,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直到气氛开始焦灼,她才得意地望着他的眼睛道:“你是不是以为接下来的环节就是倾囊相倒、据实相告了?嘿嘿,我偏不告诉你。你猜去吧。”

她的眼尾快活地弯起来,像得意的狐狸,她的眸子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上塘河水泛起的粼光。

好无理取闹的回答,又好何愁。

苏梦枕避开了她的眼睛,道:“猜?”

何愁一指头把自己刚才捏的泥人弹倒,乐呵呵道:“你不是一眼就知道我在撒谎了嘛。那你再分析分析,猜猜看我到底是什么来历啰?”

苏梦枕道:“这怎么猜?”

何愁道:“就那么猜。”

苏梦枕自江湖闻名以来,除一身病痛之外,几乎没有奈何不得的事。他的红袖刀,他的金风细雨楼,能让他近乎无所不能。然而再如何的身外物,都不可能叫他凭空猜到一个本就神秘至极的姑娘的从前。所以他奈何不得何愁。

偏偏他一定要去猜。

他苦笑道:“那,至少告诉我名字?”

何愁:“名字?”

何愁才想起来:“哦,我好像还没说过嚯。”

算起来,他们当时都在楼船上报了假名字。后来,苏梦枕报了真名,她却还一直是“林木石”。要论公平的话,她也该同他说她的真名。

但何愁岂是讲公平之人,她想了想,道:“我姓何。人生愁恨何能免的何。”

苏梦枕道:“李后主的词?人生愁恨何能免。人生愁恨何能免!悲叹感慨,无限恨愁,怎得用了这句词?”

时人道自己的名字,引经据典的,多少用的都是风流豪情的句子,哪里有人会用李煜这亡国之君的词句?何况这句词极愁极恨,好不吉利,一般人都避之不及,又怎么会主动说起?

何愁道:“我喜欢,不成么?”

苏梦枕道:“自然是成的,何姑娘。”

两人又陷入沉默。何愁终于忍不住了,又顾忌着不能出声,捂着嘴,肩膀一抖一抖,显然笑得不行了:你以为接下来的后续是我据实相告不成?

苏梦枕只好如她所愿,问:“那么,名呢?”

何愁笑够了,直起腰来把自己摆着的泥人一个个捏碎,摊平开去。她慢吞吞地做这些活计,不慌不忙,末了才声音轻快地说:“你猜。”

“没有旁的提示么?”

“没有。”

……所以,除了一个木盒,从此将“林姑娘”的称呼换成“何姑娘”,苏梦枕今夜一无所获。

两人挖出了柳树下的木盒,悄无声息回到了落脚的客栈。何愁跑回自己的房间去,苏梦枕则借着烛光打开了木盒,他取出其中的册子,果然与张同衡所说一般,上面记载着杭州分舵弟子的姓名与情况。

苏梦枕细细翻看名册时,何愁正在隔壁的房中嚼着梅干,翻着话本。忽而窗子被推开,有人跳了进来,摸向她的后颈,要点她的睡穴。

“你谁啊,”何愁却没有如他所想一般倒下去,而是突然转过了头,问。

那人“咦”了一声,奇道:“你身上该没有武功的。”

他点了她的睡穴,她又身无武功,怎么还能没事人一般坐着?那人不信邪,又伸手来了一下,何愁一把抓住他,不爽道:“第二次再来就过分了哈。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被抓住了不惧不恼,道:“来把你偷走。”

何愁道:“偷我?”

那人笑嘻嘻的,给他那张平凡的脸添了许多的机敏,他道:“实不相瞒,我连布袋都准备好了。”少顷挠了挠脸,脸上的笑容变作愁容,道,“可你竟然没有睡过去。你能自己钻进布袋里么?”

何愁不动声色道:“不能。偷王之王没有别的手段了么?”

司空摘星被叫破了身份,不慌不忙,只是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何愁道:“猜的。没想到真的猜中了,哈哈。”

司空摘星:“……”

何愁又问:“你为什么要来偷我?”

司空摘星道:“陆小凤难得用他的两条眉毛来同我打赌能不能把你偷走。我自然是要应的了。”

何愁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原来如此啊。”

司空摘星总觉得她的反应不大对。邪门儿。然而还没问出声,他便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刹那之间心头涌上许多的愧疚,这愧疚又酸又麻,激得他重新捡回了道德和良知,猛地跪地道:“我错了!前年我同陆小凤打赌谁能饮酒千杯不倒,其实偷偷在他酒中下了巴豆,这才让他输了比赛,为此挖了八百条蚯蚓。小时候陆小凤在林子里埋了块‘宝贝石头’,后来再也找不到了,他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方位,实则那时候我就在后头跟着,偷偷帮他换了个埋的位置,好报他偷吃我点心的仇。去年我和他打赌要用轻功……”

他止不住地吐出许多陈年往事,越说越心惊,越说越停不下来,把亏心事全说完了。好消息他还算个好人,坏消息他那点坏全对着陆小凤使了,两人相识得早,不是打赌就是比试,维持至今可以算是不忘初心。

等五分钟过去,他已经是心如死灰,然而抬起头来,他的想法居然和陆小凤不谋而合:“好姑娘,你这本事,在陆小鸡的身上用过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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