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萨兰切尔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这点伤口我用嘴含一下就好”给咽了回去。在将萨兰切尔推回了山洞后,奥尔加心急如焚地开始为萨兰切尔处理伤口。而另一边,在北风中瑟瑟发抖的加尔文迟钝地吸了吸鼻子,再继续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凿冰工作。
没多久,奥尔加就回到了冰面上。但回来的奥尔加并没有蹲下来叮嘱加尔文,也没有告诉他萨兰切尔的状况,她站在加尔文身旁仔细地环绕了一圈四周,紧接着,奥尔加弯腰拍了拍趴俯着的人,示意正在用小刀往洞外刮冰渣的加尔文站起身来。
虽然不知道奥尔加要做什么,但加尔文还是站了起来。他困惑地看着奥尔加对冰面敲了又敲、踩了又踩,之后,他听见奥尔加沉吟道:“这个厚度的冰应该可以承受得住……”
“承受得住什么?”加尔文握着钝刀不解地问。
“破除的巫术。”奥尔加为加尔文解释,“破除的巫术可以在任何东西上打洞,只是我担心冒然施术会导致冰层破裂,所以刚刚在做判断。”
加尔文惊诧道:“居然真的有可以打洞的巫术啊,我还以为是我异想天开呢!”
奥尔加点点头,示意加尔文和自己一起回山洞拿材料去,在行走时,她告诉加尔文:“不,不是你异想天开,确实有这么个巫术。只是它的施展过于复杂、所需的材料也实在太多,再加上它的威能确实超出了人的范畴、实在太容易出意外,所以我们一般不会使用它。”
加尔文发出了声一知半解的气音,紧接着他问:“既然用起来很繁琐,那为什么现在打算使用它了?”
一声叹息后,奥尔加轻声道:“这冰实在是太厚啦,只靠手一点点挖的话,究竟要挖到什么时候去呢。更何况兰洽受了伤,她没法再凿洞了,她必须要吃些肉才行,既然如此,就不得不用破除的巫术了。”
交谈了几个来回后,二人走到了山洞前。早就看见二人在往回走的萨兰切尔在洞口等着,二人走近后,她立刻问奥尔加:“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奥尔加拍了两下萨兰切尔的手背以做安抚,“没出什么事,我们回来找巫术材料。”
一旁的加尔文在回到山洞的第一时间就将存放着巫术材料的袋子从行囊堆中扯了出来,他兴趣盎然地将包中的材料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掏,很明显,他对于奥尔加口中的破除的巫术有着极大的兴趣。宽慰好萨兰切尔后,奥尔加便走到加尔文的身旁犹豫地挑拣起材料,好像她并不太确定将要施展的巫术实际需要多少材料。
好在奥尔加虽然不确定自己需要多少材料,但她非常确信自己需要哪些材料。她让加尔文留下狼草、霍根花、十叶花、松核板、绿石、奥罗佩芽以及鱼石,其他材料则叫加尔文收回了袋子中。看到奥尔加留下的材料时,萨兰切尔的神情一下变了:她的神色一言难尽,看上去像是不适,也像是在逃避。同时,萨兰切尔不由自主地抱起手来,她紧紧地掐着自己的胳膊,刚被包扎好的手指险些又渗出血来。半晌后,萨兰切尔才僵硬地开口问:“小姐,你是打算施展破除的巫术吗。”
“啊,是的。”坐在地上的奥尔加对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但我有些忘了它需要多少十叶花,你还记得吗?”
萨兰切尔赶忙蹲下来万分不解地问:“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用破除的巫术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
“不,不是的!”奥尔加察觉到了萨兰切尔的不安,她放下材料转而握住了萨兰切尔的手,奥尔加注视着对方的眼认真道,“我只是认为,依如今冰层的厚度,我们实在难以通过人力彻底地打破它。大家劳心劳力、用钝一个又一个铁器后很可能依旧无法打破冰层,既然如此,还是用巫术比较好。”
加尔文认识二人的这几年来,他第一次看见萨兰切尔主动将被奥尔加握着的手抽出。萨兰切尔无比痛心地用手抹了把脸辩驳道:“但这个巫术实在太容易受伤了。这不是在家里,小姐,如果再一次受伤,你根本不可能得到妥善的医治。”
“再一次”三个字叫加尔文意识到过去或许发生了什么,但他来不及细想更没法细问,毕竟眼下,另外两名巫师正在进行着严肃的对谈。奥尔加诚恳地望着萨兰切尔,她告诉对方:“兰洽,那只是一次意外,破除的巫术并不是什么咬人的猛兽。你看,后来我学习它时并没有受过伤呀。”
“我不接受。”萨兰切尔站了起来,她一面踱步一面表达着自己内心的不定和坚决的立场,“不行,我坚决不能接受,权当是为了我……就算真的要施展,也必须由我来——你怎么可能扛得住?”
加尔文实在不知萨兰切尔的思绪为何一下从不允许他人施展破除的巫术转变到了必须由自己施展破除的巫术——等等,仔细想来,这两件事似乎确实不冲突——他疑惑地看向奥尔加,想看看她会怎么回应。结果,奥尔加只是半垂下头用左手捂住自己右侧肋下的位置,好像那个地方正在隐隐作痛。
在奥尔加沉默的时候,萨兰切尔深呼吸了几口,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红发巫师飞快地从材料中拿出自己需要的部分,可即使她的动作明确又坚定,加尔文依旧觉得萨兰切尔弄错了:她实在拿了太多太多材料。最终,萨兰切尔拿走了共计十支狼草、五支霍根花、三朵十叶花、两块松核板、五块绿石、八瓣奥罗佩芽还有一块鱼石,无论是在日常的学习中还是隐秘的记忆中,加尔文都从未听闻过什么巫术需要如此多的材料。在将这些材料攥在手里、并脱去了自己的外衣后,萨兰切尔立刻往洞外走去。
“那个!”加尔文不由得叫道,“衣服……?”
萨兰切尔没有回头。她在大雪中走着,身影显得那样单薄。一阵风卷过后,飞扬的雪将萨兰切尔的背影完全掩埋了。在加尔文担心地想要追出去时,奥尔加无力地叮嘱加尔文:“我们先把火生得再大些吧。”
加尔文真切地感到了不解,即便如此,他也按照奥尔加的嘱托开始往火堆中添柴。可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困惑,今日的一切都透露着古怪,加尔文急需知晓这些奇异背后的缘由:“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萨兰切尔真的没事吗,这么冷的天,她还把外衣脱了。而你呢,奥尔加小姐,你看起来也不大对劲。你看起来很不舒服,神情也有些憔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奥尔加微微摇了摇头,加尔文不知这意味着没事还是意味着她不想说,总之,在他认真思考出个结果前,一种悠远的吟唱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扭过头去望向冰面,此时风已经停了,所以加尔文可以清楚地看见冰面上的萨兰切尔如何施展巫术。萨兰切尔正在唱诵,但她所歌唱的内容实在难以被称之为咒文——加尔文所习得的所有巫术的咒文多少还是有着韵律的,韵律是有迹可循、是人为创造的,而萨兰切尔所吟诵的,则是一种极端的自然,猛兽的嘶吼、春虫的鸣叫、毒蛇的窃窃,千百种自然中的声音以一种毫无规律的方式自萨兰切尔的喉咙中倾泻出,似乎有一座森林扎根在她的喉头里。这些声音在空荡的冰湖上被无限放大、流转,再转生成回声附和上萨兰切尔的咏唱。歌唱者虽然只有一人,但加尔文仿佛听见了千百个人在一齐吟诵。
与此同时,加尔文开始莫名地颤栗——他看见萨兰切尔正在起舞。她的舞蹈近乎癫狂,那样多的材料分别放置在她的脚尖、手尖、肩头、头顶,她还咬着一部分狼草,这使得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可怖的狰狞,她狂舞着弯下腰去,颤动身体的每一寸,再在达到顶峰时下跪;她将头低到了一个近乎要折断的地步,紧接着她又猛地抬起,像是蛰伏着的野兽开始狩猎。她在冰面上跳动着,身上的材料在跃动中脱离她、再回到她的身上,材料似乎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自她延伸出的枝节,在接连不断的十几次旋转后,萨兰切尔终于停下了动作和吟唱。
在停下的瞬间,一道雷鸣般的剧烈声响在冰面上爆发开来。一时间,加尔文感到地动山摇,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剧烈的声音给自己带来的谵妄还是真的地震了,总之,连洞穴内的马儿们发出了惊恐的嘶鸣,他的耳边充斥着尖锐的耳鸣。同时,山洞外的世界被白色彻底覆盖了,雪混杂着被巫术激起的碎冰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看不透的屏障,一眼望去,加尔文只能看到一片茫茫。
奥尔加似乎未曾受到任何冲击,她依旧站在山洞口,笔直地站着,悠悠地望向冰面。但加尔文已经和奥尔加相处了许多年,他知晓如何分辨奥尔加隐藏起来的情绪:她的脖颈边冒起了一粒一粒的疙瘩,这意味着此时奥尔加正陷入剧烈的情绪中,同时有冷汗凝集在她的脸颊,加尔文猜,奥尔加此时必然是感到惊慌和恐惧的。于是,虽然加尔文自己耳边的鸣声仍未褪去,但他强撑着往奥尔加的方向走了几步,他靠上了奥尔加,像是两只在冬天一起取暖的小兽。
在加尔文靠近自己的瞬间,奥尔加才如梦初醒般张开嘴。她用力地吸了口气,同时她的身体快而轻地颤动着,仿佛她不是在颤栗,而是自己的心跳太过用力、以至于身体也被跃动的心带动着摇摆。奥尔加迟钝地看向加尔文,她的眼瞳渐渐放大,像是濒死之人。好在她很快就恢复了清明,她缓缓地吐出气,身体的颤动也停止了。奥尔加露出了一个一如往常的笑,她温和地告诉加尔文:“我没事,不用担心。”
“你很不对劲。”加尔文确凿道。同时,他也心有余悸地看向冰面:此时的冰面弥漫着浓雾,雾太过厚重了,以至于冰面上的一切加尔文都难以窥见。加尔文面对洞外喃喃着:“这个巫术……这个威能实在是过于巨大了。”
“是的,是的,这是最为惊天动地的巫术。”奥尔加用手不动声色地揉了揉自己右侧的肋骨,“绝大部分巫术听起来其实都有些微不足道,它们或是生出火,或是能够展现不同的视野,又或是凝结出冰,虽说它们确实都是常人无法完成的奥义,但归根结底,那还是人的领域。但这个巫术不是,它太过超然,抵达了一种圣灵的境地。它过于完满了,没有修饰的空间,以至于我们无法为它起名,只能用它导致的结果为它起名:因它能在任何地方开出洞来,能打破一切事物,所以我们叫它破除的巫术。”
在奥尔加说话时,密不透风的白雾中伸出了一只手。这只手精准无误地在紧挨着的二人中找到了奥尔加的小臂,加尔文听见萨兰切尔狼狈地吸了吸鼻子,紧接着,她将奥尔加揽入了自己怀中。这是加尔文第一次看到惊恐的萨兰切尔,她恐惧地瞪着眼睛且不可控地抽泣着,她用一只手抱着奥尔加,而另一只手则颤抖着将奥尔加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这些动作对萨兰切尔而言似乎是无意识的,她好像是被魇住了,仿佛是被什么回忆捕获了,以至于她必须触摸到什么才能感受到真实。
今晚的鱼吃起来实在有些没什么滋味,其中或许有加尔文实在吃了太久的鱼的缘故,但他觉得,自己必然也受到了气氛的影响——在萨兰切尔抱着奥尔加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让人坐立难安的氛围就出现了,当时加尔文感到无所适从,他不适到默默地离开了山洞,前往冰湖开始钓鱼。但加尔文没想到的是,直至他钓完鱼、甚至他都煮完了鱼汤,山洞中的氛围依旧没有褪去。
此时萨兰切尔已经睡下。那个复杂繁琐的巫术似乎会给人带来极大的消耗,在加尔文炖煮鱼汤时,萨兰切尔其实就已经睡着了,只不过奥尔加担忧她不吃些什么会伤身体,于是中途萨兰切尔又被摇醒。在吃下半碗鱼汤、让奥尔加重新包扎好被割伤的手指后,萨兰切尔再次安详地睡下了。此时,毫无困意的加尔文正因无孔不入的、叫人如坐针毡的古怪氛围而心神不宁,他看了眼奥尔加,她正在用湿布擦拭着萨兰切尔的身体,加尔文实在不好打扰对方,他只能低下头去,百无聊赖地抠弄自己指甲边缘的死皮。
为了不让自己深陷于无孔不入的、如沼泽一样的氛围里,加尔文试图通过思考些什么从中逃离。他开始在脑海中调动自己生命里所有留有印象的事物,开始回忆起自己有限的生命里见过的万事万物。而在事物不断轮转后,停留在加尔文脑海中的,是他看见的那个洞——那个位于冰面上的、规整无比的圆洞。那是萨兰切尔在实行了巫术后在冰面留下的,它的周围极其平整,像是有个火球从天而降打破了它。但即便是火球也应当会使整个冰面产生震荡、再继而出现裂纹,但那个洞边什么都没有,没有裂痕,洞周边的冰层也没有变薄,它就突兀地存在在那儿,毫无逻辑可言。
为什么呢,加尔文不知不觉沉沦进汹涌而来的思绪中了:这样违背自然的法则、如同神迹一般的痕迹,就是那个巫术的作用吗。
“是的。”奥尔加的回答打断了加尔文的思索,加尔文赫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将疑惑吐露出了,“那便是那个巫术的作用。”
奥尔加放下了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