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快乐之后,池舒和安吉利亚迎来了真正的苦修。
安东性格宽厚,但对于艺术标准十分苛刻。他是最不怕苦的那辈人的后代,因此继承了艰难奋斗的精神,对待学生也要求他们尽力而为。
池舒被安排前四十五天到五十天学画画,后二十五天到二十天学雕塑。每天上午四个小时的课程,从素描速写,到色彩人物,再到色彩油画风景,上六休一,下午是写生或者自由练习的时间,晚上安吉利亚要忙着雕塑,池舒趁这几个小时复习高中功课。
安东注重写实,但又不拘泥于学院派的拘谨,他天马行空,创作出的作品往往兼具美感与情怀。
每当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会带着池舒和安吉利亚到各种风格迥异的地方去,种满了温带花草的玫瑰庄园,遍地都是衣着清凉排球爱好者的白沙滩,还有矗立在芬兰湾沿岸的舍佩列夫斯基灯塔,这些都是很好的写生场所。
池舒从小学画,各种画种都有涉猎。她的画风集百家之所长,经过十几年的磨炼已经浑然天成,别有一番风味。
但要安东和傅钰来看,不同画种在她的手中又有先后之后。比较起来,国画排第一,素描排第二,油画当属第三。而在国画之中,又以山水画最佳,人物与花鸟画层次相当。
两人师出同门,但傅钰后期专攻国画,其他画种实际不如安东。这次池舒来圣彼得堡,就是为了在油画方面更进一步。
面前扬起一阵细沙,池舒抬起头,一个黄白相间的皮革排球从眼前飞了过去。远处是好几组人在打排球,男生健壮,女生小麦色的肌肤在余晖下闪着灿灿的光芒。海面平静,偶尔才泛起点点波澜,身后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似乎都在争着今天最后的时光。
功课完成了,池舒和安吉利亚收起画具,拍拍身上和脚上细密的白沙,穿好凉鞋,才往停车的地方去。
路上偶遇一对穿着比基尼的年轻男女正在热吻,她瞪大了眼,蹭地把头转了个方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安吉利亚大笑道:“海滩是公共的地方,这种事情很正常。”
想起后天是两人放假的日子,她又说:“我们周日要去军事体验基地玩,一起来吧,很有意思的。可以开坦克和射击,你一定喜欢。”
池舒把画具放进后备箱,略显遗憾:“可能不太行,我心脏不好,不能玩太刺激的游戏。”
安吉利亚关上后备箱,给她打开副驾驶的门,“放心,知康都跟我讲过,到时候带你玩比较安全的项目。”
池舒难得意动了。
冲浪、潜水、滑翔、蹦极,这些普通人想做就能去做的事情,她从没体验过,更别提身临其境的军事体验。
但想不想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是另一回事。
多少次在梦中,她跳起来,卖力地向前奔跑,追逐将落的红日,穿越潺潺的细流,直到累得精疲力尽,仰面躺在茂盛的草地上,四肢压弯一片柔嫩的青草。
如果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她也想爬雪山、上高原,见识无穷的山水,走过广阔的天地。可她要为自己的父母着想,要为身边的朋友着想,还要为救过她的医生着想,她的身体不仅属于自己,还牵连着很多人的情绪。冒险是人类的天性,她只能选择压制。
池舒想想,还是摇头:“我还是不去了,万一有什么事,也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那太遗憾了。”安吉利亚摊开手,语气中不免惋惜。
周六,安东在工作室指导两人画静物油画。休息间隙,他想起来安吉利亚说周日要出门去玩,开口:“你们明天去什么地方,带上池舒嘛。”
安吉利亚“唔”了一声,“我也想啊,但是她的身体不允许。”
池舒笑着解释:“知康哥和安吉利亚姐姐去军事体验基地玩,我不适合这些刺激的项目。”
“这样啊。”
安东似乎愣了一下,眼睛迷蒙起来,仿佛回到自己当军人的那些岁月。那时他还是一个健壮英勇的青年,在部队和战友们同进同出,浑身斗志,风雪将他们的手脸冻得通红,可没有一个人生出过后退的信念。
“军事活动好啊,可以锻炼人的意志。”安东扭过头,脸上一派青春姿态,“我跟你们一起去,正好也许多年没有摸过武器了。”
至于池舒,有他在现场监督,再找人安排一下,不会出现什么岔子的。人生在世,势必要勇敢一些,毕竟连那一步都不敢迈出去又怎么能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呢?
安东是个乐天派,他看着池舒,又问了一次:“你说真心话,自己想不想去?”
池舒犹豫着点了头。
“那就去。”安东一拍大腿,“到时候老师看着你,咱们玩个弱化版的……”
池舒静了静,放下手里的画笔,眼前盯着的画布逐渐变成了透明的车窗玻璃。傅知康开着车在郊外小路上行驶,扬起尘埃阵阵,早晨的太阳在地面投落不慎强烈的阳光,催得众人昏昏欲睡。
此行一共八个人,大都是安吉利亚和傅知康的朋友,大家早早就出发了。长长地睡了一觉,再次睁开眼,就已经到了基地正门口。
池舒揉了揉眼睛,从安吉利亚的肩膀上爬起来,身上还披着她的外套。
“醒了?下车吧,我们到门口了。”安吉利亚笑道。
池舒红着脸把她的衣服叠好,从车里钻出来。
一道木质围墙展现在众人眼前,门口插着指示牌,上面用多国语言写着“基地总部”,再往前几步又看见两个年轻高大的接待人员。
安东带大家从门口过去,一人拿了一张票,基地的大卡车把他们运送到了换装的帐篷。寄存好物品,又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从头到脚套上绿色装备,第一个项目就是坦克体验。
领队带众人来的地方十分宽广,入目就是成片成片的松树林和翠绿翠绿的草坪,数不清的无名的小花在石缝杂草间隙艰难求生,低下头能看到阴凉的角落里生着碧色的苔藓,抬起头能看到湛蓝的天空飘过一朵又一朵白云。
这里显然就是一个天然氧吧。
池舒踩在土壤上,感受着脚底凹凸不平的大型卡车和坦克轮子压出的痕迹,她突然想要大口大口地呼吸。
领队被叮嘱过,因此对众人格外照顾。
他在最前方开车,身子陷下去露出的只剩脑袋和半个肩膀,池舒和安吉利亚站在视线最好的地方,腹部以上露在车外。傅知康和安东坐在车身,一个拿着相机咔咔拍照,一个瞧着远方追忆起了过往。
当这辆215苏制T34坦克的履带在土地上摩擦前行,许多细小的尘埃飘散到空中,道路两旁的落叶松、白桦、刺槐一棵棵被众人抛在身后,池舒望得越来越远。远到地平线上只剩下一抹翠色,远到风声贯耳让她听到许多年前人们发出的呐喊。
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
池舒伸出手,摸到了风的脉搏。
天上的那轮太阳,一百年前也这么亮吗?吹散尘土的那阵风,在百年前是什么模样?她所呼吸到的空气,是否还残留着过去人的味道?
池舒笔直地看着周围的景色,眼睛里透露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古怪神气。她看向身边的一切,眼睁睁的,红日、白云、蓝天、绿叶、青草,随风飘荡象征着信仰的旗帜,手拿道具展示给游客的年轻男女,扎根在花花草草之中沾了湿气的木栅栏,还有不远处被基地老板捡回来看家的流浪犬家园。
是的。
这只狗的名字叫家园。
基地老板当过兵,是安东的战友,他捡回这条小狗,已经养了十多年。这片基地是它的家,而池舒脚下的土地,是所有俄罗斯人共同的家。
池舒偏过头,看向遥远的东方。
那里是她的家。现在,她有点想家了。
第二个项目是射击,这是安东老师的主场。他戴好保护装备,站在射击点,举起枪的那一刻,过往岁月如同洪流一般侵袭了他的大脑。
几枪连发,肌肉记忆比脑子更快,无一脱靶。
“老师,您真是宝刀未老。”
池舒开口,安东被夸得自信飞扬,大声道;“当年我也是队里的神枪手,好多人跟我请教经验呢。”
傅知康站在一旁,跟安吉利亚相视而笑:“是是是,您现在也厉害着呢。”
接下来,众人又玩了不少项目。
池舒玩累了,就坐在凳子上看别人玩,通过观察别人身上细微的表情变化,手臂上经脉跳动肌肉松紧的状态,她完全能够和他们同频。
这些催生多巴胺的时刻,让她像是进入了一场遥远迷离的梦境。直到重新回到酒店,洗完澡换好睡衣,擦干头发,方才如梦初醒。
池舒打开自己的行李箱。
二十四色颜料、猪鬃画笔、尼龙画笔、调色板、调色油,还有刮刀,把这些全都堆在眼前,然后支起画架。
三角形的绿叶,暗褐色的枝条,灰白色的树皮,和时时刻刻大睁着仿佛在窥视一切的人眼似的皮孔,逐渐出现在画中。一棵又一棵形色各异的白桦树下,是随空气流动翻涌着的茂盛鲜绿的杂草,带着青晕,泛着柔光。
池舒几个小时没有挪动。
整幅油画一气呵成,远远望去携着一种曝光过度的亮。
画里没有风,没有鸟雀,没有人,甚至没有看见太阳,生机勃勃的白桦树遮天蔽日,占满了整个篇幅,却给人一种淡淡的哀伤。
池舒走到了落地窗前,谛视着这幅新鲜出炉的作品。
下笔的时候,她想到了与亲人作别的青年,想到了被炮火蔓延的土地,想到了被战争夺去生命的生灵,想到了世界上那些逝去的岁月。
战争是残酷的,有战争就会有人无辜受难。太过富饶是罪,太过贫穷是罪,太过宽和是罪,太过凶狠也是罪。弱国无外交,只有强大才有和平的一天。
池舒的手抚在这幅干透的画上,无比庆幸自己生在和平年代。
又一周,池舒在工作室练习人体油画。
安东见过了她的那幅《白桦林》,对她大加赞赏,连夜修改了自己的教学计划,略去很多任务。他要求池舒忘记应试教育的那些规则,不要拘泥于具象和抽象,完全凭借自己的感知来作画。
模特是一个肌肤匀称、面白唇红的少妇。她烫着上世纪波浪型卷发,穿着红色丝绒长裙,天鹅颈修长,微微前倾,藕白的手臂弯起一个优雅的弧度。
工作室里几个人观察着她的一切,翘起的发丝,微弯的眉尾,高挺鼻梁上的那颗小痣,还有脖颈处一道小小的陈年旧疤。
池舒作画时并未全部写实,手下的笔触随性肆意,色彩慷慨激烈。
安东先是从远处望,再是走到近前看,发现这幅画只有主体部分写实,从属的部分是借用了抽象来表现。池舒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绘画语言,她的画永远带着一股生命力,处处写满张力与美感,这样松弛飞扬的风格难以模仿,非多年磨炼而不得成。
一种看着宝玉雕琢而成的与有荣焉之感春风似的从他的心里吹起来了。
池舒抬着头,还在等着老师的指点。她的脸上不骄不躁,气质不跳不浮,仿佛一个稚嫩纯洁的婴儿,眼里只剩下渴望食物一般对绘画的热爱。
安东欣慰地拍了拍她:“池舒,你做的很好,保持这份心态。”
“嗯,我知道了。”
“对了,你维莲娜阿姨的音乐会上次不是推迟了吗,本月七号要重新启动,到时候来看,给你们留好了票。”
“一定去。”
池舒想到这几个月来看过的各种人文风景,流浪歌手、冻水果地砖、百年糖果屋、喀山大教堂、叶卡捷琳娜宫和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无一不美无一不展现着这里浓厚的俄式风味。
涅瓦大街让她一饱眼福,也让她生出一个心愿。
她要画一幅长卷。
在离开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