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枕着萨菲罗斯的呼吸声入睡的。

后半夜他们聊了许多话题，有和尼布尔海姆以及宝条有关的，也有全无关联的。

到后面她昏昏欲睡，只在半梦半醒之间，依稀感觉到萨菲罗斯将煤油灯熄灭，而后很有分寸感地靠坐在床的最外侧。

一夜好眠。

醒来的时候她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柔软的晨曦穿透帐篷的帆布，在空间里静静浮荡，细小的尘埃轻和地漂浮在半空，宛如夜空里闪烁的点点繁星，静谧而安宁。上一次在清晨里睁眼距现在好似过了好久，以至于她看着倒映在帐篷长帘上的白光，竟然生出了丝恍如隔世的错觉。好想一直一直这样躺下去。

但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帐篷外面传来的散乱脚步声，其中还混杂着些许交谈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部队刚刚拉练结束。

萨菲罗斯或许也在外面，和那些战士们在一起。

要出去看看吗？

她垂眸扫了眼自己身上单薄的裙子。

好像不太合适。

但她确实有点想起来走走了。卧床躺了好几天，此刻她身上那些疲乏无力的感觉终于消退，虽然脑子里还有些许钝痛，但也已经无伤大雅。再加上病后久卧，她也是该去晒晒阳光了。

零散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从纱窗处拉开一条小缝，耀眼的晨曦随即洒了进来，在地上悠悠地晃荡开一道亮色的弧。于是她的目光顺着金灿灿的光流，从帐篷外面滑到帐篷内部。

萨菲罗斯的帐篷里摆放的东西并不算多，办公区域简洁得不像是战火纷飞的前线军营，昨夜见到的那张折叠桌后方，还摆着一把椅子，上面堆着几套不同的衣服。她赤足落地，走了过去。

她椅子的靠背上找到了自己之前的衣物……一件破破烂烂、血渍难清的白大褂——或许现在形容它为白大褂已经不合适了，灰尘和泥水已经把它的底色冲刷为渐变的浅棕——以及另一件同样破破烂烂的衬衣，光看一眼就知其身经百战，显然是不能继续穿了。

她把衣服挂回椅背上，而后手指微顿。

指的边沿，那上面还挂着另一件她过分眼熟的大衣。

几分钟后。

微风拍打在纹丝不动的黑色作战服衣摆上，宛如浪涛轻抚已有年岁的礁石。萨菲罗斯的衣服对她来说太长。仅仅到男人小腿位置的风衣，在她这里已然完全垂落在地上，亲密地和她脚底的青草相依。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明明在踏出帐篷之前，已经谨慎地扫视过周围一圈了。确认无人后她才敢放心走出来的。

所以为什么此刻会有个人堵在她面前？

“你啊，渴求着女神的赠礼，指明至福之路。”

熟悉的华丽嗓音冲着鼓膜而来，再次挑起沉寂已久的基因。她叹了口气，闭上双眼。

“二人彼此相信无需约定——”悠扬的吟诵声还在继续，却留了渐进的空白。

她近乎生无可恋地接上后半句：“……终有一日也必能重逢。”

像是终于对上暗号了似的，杰内西斯很轻地哼了一声。

“终于醒了啊，金贵的研究员。”红发青年的嗓音是一如既往的微微上扬，带着让人捉摸不清的阴阳怪气。

她很自然地屏蔽掉男人话中的古怪，陈述起自己发现的事实：“我明明看过外面没人的。”

言下之意是他为什么会在这。

“一个因为小小的发热晕了好几天才醒来的人，就不要在特种兵面前夸自己的观察力了。”杰内西斯鼻间溢出一声嗤笑。

“……我倒也没有夸的意思。”

“更何况——”红发的特种兵悠然自得地从怀中掏出那本精装的诗集，一边优雅地翻页，一边绕着她踱步，金黄的光线不加遮挡地打在男人的发丝上，金红辉映，一时之间晃得人眼睛生疼，“你何其不幸，骄傲与梦想皆——”

“皆荡然无存，打断一下。”她面无表情地从特种兵的手中抽出那本厚厚的诗集，啪的一声合上。

杰内西斯震惊地瞪大双眼，被魔晄浸泡过的青色眼睛直直地盯着落到她手中的诗集。

她径直问道：“萨菲罗斯在哪？”

“比起说这个……”杰内西斯的表情十分奇异，充斥着别样的扭曲感，他试图从她手中重新拿回自己的《Loveless》，扯了扯，没扯回去，他也不舍得下太重的力道，以免扯坏了限定版诗集的精装封皮，索性就双手抱胸，杵在她身前，“你要不要看一眼周围？”

“周围？”

透过那抹流动的金红昼色，红发特种兵嘴角噙着的笑容里，似乎暗藏着一缕不怀好意的看戏意味。

等等，看戏的意味？

她动作微顿，而后不敢置信地转过头——

鳞次栉比的军用帐篷之间，不知何时，站满了一排排的特种兵。

见鬼，这些特种兵都是什么时候围过来的？

他们大多数人都戴着足以遮蔽大半张脸的头盔，站在晨间帐篷帆布的阴影里，而少数没戴头盔的那些战士们，看向她的目光里都免不了好奇和打量。其中她还看到了几个熟面孔，都是之前她去特种兵训练室做研究时短暂合作过的，而他们看她的目光则是不一而足的赤裸裸的震惊。

就好像在说：达索琳，怎么会是你？

整整齐齐的几十道目光，将她从头扫到脚，而后十分统一地在作战服垂地的衣摆上停顿。

“……”

她努力维持住表情的平稳，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对上杰内西斯的视线。

“我说过了。”像是终于找回了场子，杰内西斯的语气重又转回到最初的矜傲，仿佛高位者漫不经心地朝下点评，“普通人可不要轻易在特种兵面前提起自己的观察力，我们每个人都比你要敏锐得多。研究员小姐，你认为呢？”

杰内西斯似笑非笑。

面前这个男人，想必是早就察觉到一群特种兵围了过来了吧，竟然都不开口提醒一声。还是说难道八卦真的是人类的共性，就连特种兵都免不了这点。

她只能对着杰内西斯语气平平地开口：“……苦求赠礼的凡人，每日对着湖面祈祷，心想不可得之物，却始终难寻回应。”

杰内西斯危险地眯起眼，薄唇微张。

“达索琳小姐，杰内西斯大人！”

眼见他们又要有当场辩论起来的架势，旁边有个2nd战士怯生生地开口，强行插入话题：“萨菲罗斯大人正在移动食堂那边，你们要过去吗？”

说罢，那名战士还又看了她两眼。

杰内西斯咬牙，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就在他终于开口的时候，那本精装的诗集怼到了他面前。

是人质。

“……”

她朝那名战士温和点头，然后充满挑衅地看向杰内西斯，微微上挑的眉角充满攻击性，她偏头一笑：“杰内西斯大人？所以，可以麻烦你带带路吗？”

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爱惜地从她手中接过自己的《Loveless》，小心翼翼地检查上面的指纹和折痕。

“跟上吧。”最后他仰着下巴说。

特种部队的移动厨房建立在露天的草坪上，两辆冷黑铁皮的神罗制式炊事车停靠在人群外沿，车的后门大敞着，展露出里面忙碌的景象。钢铁锻造的炉灶有条不紊地运作着，热粥的香味从车厢内部，缓缓飘向人群中央。

她有些稀奇地朝那头眺去，可刚刚有所动作，身边热情的特种兵们就飞快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达索琳小姐不会以为我们在战场上只能吃那些干巴巴的军粮吧？”

“神罗制式炊事车早在两年前就投放了！”

“虽然味道很一般……但至少也是新鲜热乎的饭菜呢。”

“不过真遇上紧急的战事就吃不上这些了，还是只能吃速食。”

“达索琳小姐是科学部门的人，有吃过这些炉灶烧出来的饭菜吗？”

“神罗的新产品研制出来应该会请科学部门的人试吃的吧？”

“好像不止……我之前还看到有研究员来邀请萨菲罗斯大人去参与试吃环节呢！”

“不过萨菲罗斯应该拒绝了吧？”

“达索琳小姐是怎么和萨菲罗斯大人认识的啊？”

“之前我们部队还从没来过客人呢……”

“听说你之前昏迷了好几天，现在身体还好吗？”

“达索琳小姐、达索琳小姐……？”

救、救命……

她好像被一群扎克斯淹没了。

她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前面。

某位带路的1st正走在队伍的最前方，秉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领先了一米多的距离，直接将她甩在身后，慢悠悠地翻阅着自己珍爱的诗集。

“深渊之谜，实乃女神赠礼。我等向往，乘风而起。”

清晨的草坪，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柔软的微风，还有清新的青草味，光看那道闲适捧书的身影，如果忽略掉她背后叽叽喳喳的叫声的话，还真的能产生一丝踏青闲游的错觉。

起初那些特种兵们还不敢走到她身边的，但因为杰内西斯一直将她遥遥甩在身后，完全沉浸入自己的美学世界里。于是没过多久，第一名于心不忍（指不忍她孤零零走路）的特种兵悄然走到了她身侧，开始关怀起她的情况……紧接着一群特种兵就像羊群似的涌了上来。

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杰内西斯甚至又加快了两步，徘徊在他嘴角的笑容里，颇有分终于扳回一局的得意。

求救失败，她勉强地挂起一抹笑容：“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们……”

“什么？”

“你尽管问！”

“只要不涉及机密的我们都能回答哦……不过我们这种等级的战士，应该涉及不到太多机密吧？”

“……”她沉默了会，“没那么夸张。”

而后换上很真诚的语气：“你们认不认识一位名叫扎克斯的战士？”

“啊！扎克斯！”

“你也认识扎克斯吗？”

“我和扎克斯关系可不错了，之前还一起相约着去训练室做深蹲呢——”

“上个月扎克斯深蹲比赛还输给我了！”

前面不远处的杰内西斯似乎没忍住嗤笑了声。

……破案了。

原来这群精力旺盛的特种兵，都是某位黑毛小狗的朋友，总感觉是某种行为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好在这种情况没持续太久，过于嘈杂的喧响就引来了移动厨房前另外两名1st特种兵的注意。萨菲罗斯和安吉尔看上去像是在讨论着什么，二人皆是满脸肃然，在杰内西斯这边还张扬耀眼的阳光，照拂到另外二人身上时，就只余千军压境的肃穆。

二人循声看过来时表情都有些许讶异，其中萨菲罗斯的目光更是诡异地在她的外衣上多停留了几秒。她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套在身上的衣服，坦然承受对面投过来的目光。

……没办法啊。只穿一条裙子走在一群士兵之间不太得体，帐篷里也没有别的衣服能换了。

反正衣服是他留的，名义上他们也是恋人，她拿他衣服穿也没什么关系吧。

而且按照这些战士的反应来看，他们肯定早就知道萨菲罗斯帐篷里多了个人了。

无所谓了。摆烂。

“怎么出来了？”萨菲罗斯率先走了过来，替她抚顺路上被风吹散的发丝。

“躺太久了，想走动一下。 ”

身后那些絮语在银发1st走近的时候就不约而同地降了下来，像是乐曲奏至休止符，被指挥利落地掐断渐弱的乐声。她没忍住侧目瞅了一眼，身后那群特种兵们都眼巴巴地盯着她和萨菲罗斯的互动，水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被填上的八卦欲。

她抬头看向萨菲罗斯：不管管吗？

“他们不会往外传的。”威严赫赫的特种兵将军先是安抚了一句，才把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投向她身后，声调压平至让人害怕的程度，“没什么事就去训练，不要都围在这里。”

特种兵们一哄而散。

“身体应该好多了？”安吉尔也走了过来。他在杰内西斯的身侧驻足，没往她和萨菲罗斯的方向走太近。问题应该是要问她，但仔细说来，他们也不算熟，于是安吉尔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有些不自然地转回到萨菲罗斯身上。

萨菲罗斯缓慢地摘下手套，温热的手指轻碰她额头，确认温度。凝视她时他的目光很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