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务的案子,仿佛一瞬悄无声息。
翌日,穆阳是在午后才回到公主府。才换过家常裙裳,就听见禇良的脚步声。小褚长史一身常服,神情如常,同清沐清潮打了招呼,规规矩矩行礼。
穆阳却晓得,她是掐着时间来的。忙碌这些日子,恰好手痒痒,穆阳便道:“随我去凿金阁。”
禇良应下,两人一同过去。凿金阁宽敞,存了那么多碑刻,在这夏日,仍不决热意。门不曾闭上,院子里的侍女们都撵出去乘凉,留了两人守在大门处。
“别担心,没什么要紧的。”穆阳先开口,水汪汪的眸子看着垂眸的人,见她绷着的肩头松动下来,又觉得心酸,又有些欢喜,她不想禇良一直想着那些事,若皇帝真要强行干预,大不了戳破罢了,也没什么。由是穆阳道:“我的长史大人,柴尚书至今无意参与,这一次是你赢了。”
禇良倏尔抬头,在穆阳的眼里只看到了脉脉温情,她道:“臣也没想好。”
“嗯,那就都先欠着吧。”穆阳一字字说来,悦耳轻盈,说完便在书案后坐下来,随手拿了本字帖看。
禇良心中愉悦,将袖口整好,走近了取水研墨,正拿墨锭,穆阳道:“换白砚。”
白砚是磨朱砂墨的,禇良依言换过,低声道:“殿下要抄写经书么?”
“哪里有那样的心思?父皇着我拟出河务衙门的首任官员,话里话外是七月初一便要发明旨,你算算还有几日?”穆阳在心中读帖,虽是大事,她却不慌不忙。
禇良怔了怔,算来不到四日,起码要提前两日送入宫中,给皇帝留斟酌的时间。她道:“臣……臣帮殿下誊写吧?”
“我也是这个意思,左右河务的案子,得明日才会下旨,今夜哪怕熬一熬,得做出初拟来。”穆阳推开了字帖,自己铺着纸张,道:“只恨我能用的人太少,否则还不是手到擒来?”
“长风破浪会有时,殿下的船,迟早能渡汪洋大海。”禇良去铜勺滴水,朱砂锭被她拿捏在指间,白色的砚上,逐渐晕染出艳丽。
铺开的连史纸,穆阳随手用一枚桃子压着,自己另磨浓墨,低眉不语。
取了一只紫毫笔,穆阳润笔写字,先写下了河务各口的框架,一目了然。
禇良替她另润了一只狼毫,蘸朱墨递上。最先落下的,自然是经檀的名字。
“河道营统领,你觉得金莱妥当,还是裘迁?”穆阳侧过脸,想了想又道:“亦或,跟咱们一路去了晋州的骆娴骆校尉?”
“殿下,骆娴因未能护卫左右,私下已同臣念叨数次。”禇良有些惊讶于穆阳突然提及此人,转眸间恍然,道:“殿下觉着,她是……”
“父皇给了我人,却不肯摆在明面,恰好试探一二。且我有九成把握,此次举荐,皆能成事。”穆阳横拿朱笔,道:“既生愧疚,我又抬举她,你觉得她敢不用心?”
“金莱、裘迁都是能干的人,只是品级才至四品,提至三河总督,也是正三品的,怕是不妥。”禇良见她已然在河道营统领处写下骆娴的名字,便思忖着金莱、裘迁的去处。
“她俩可是经檀的亲随,自是任职河道总督府。”穆阳俏皮一笑,在河工司少司处写下“陈潢”之名,此人本就是工部官员,二十年官场,不过六品。穆阳已从曹希明口中知晓,陈潢不善钻营,年逾五十,却是施工、排人的不二佳选。
细语解释了,穆阳道:“今次之后,曹姐姐怎么着也能升任侍郎,父皇很看好她,她在工部不会待久的。”
是以穆阳这份单子里,曹希明不会出现。
两人一言一语,斟酌漫谈,中间吃瓜品桃,喝下三泡好茶,连史纸上也写满了朱玄字迹。最难抉择的北河、东河、南河总督,穆阳非常聪慧,只将高奕行的名字写在南河总督处,余下的自然得叨扰皇帝了。
“我认得的就这么些人,若真齐全了,反倒不美。”穆阳满面笑意,起身将禇良拉过来按着肩头坐下,“我的长史,便劳烦你动笔誊抄了?”
“是。”禇良除了担心皇帝会在意,可穆阳如此必有道理,便换过一张奏疏用的雪花宣,慢慢誊抄起来。
穆阳不急,轻手轻脚在一旁坐下,帮她在砚台里添水。如今禇良的字,早成自己的笔迹,写小楷间架严谨用笔端凝,写中堂雄浑高远,过些年怕是这京都都要求小褚长史的字了。
禇良静心誊抄,待全数写罢,清沐已过来问晚膳摆在何处了。穆阳想了想,道:“你预备些爽口小菜,几张胡麻烧饼,再拿些时令瓜果,再备些银角子拿钱袋装上……备个二十两,还有寻常的衣料,都送到长史院。”
清沐不明所以,禇良却猜到了她的打算,道:“臣的衣裳,殿下穿来怕不合身罢。”
“我去你那边,卸下钗环也就是了,这身不怕什么。”穆阳的话音落下,清沐也明白了,笑着离开去预备。
穆阳将纸张收好,禇良也帮着洗干净笔砚,两人前后走着,一起来到长史院。肖筠远远看到两人,待认出穆阳,匆忙迎上来行礼,道:“殿下、长史,不知道殿下来,但煮好的酸梅汤差不多凉了。”
“拿两碗来。”穆阳摆摆手,抬脚迈过门槛,在自己耳间比划着,道:“这些也得暂且取下来。”
禇良笑着跟过去,两人没在院子里挺久,径直进了卧室。肖筠搁下酸梅汤,又忙将冰盆抱进来,才告退。
穆阳坐在铜镜旁,边拆金钗发饰,边道:“你的发簪呢?先给我一根用着。”
禇良上前,在妆奁中拿了一根,道:“殿下,臣的……”
“快给我吧。”穆阳抬手拿了过来,重新盘好了乌发,随手拿了幞头包好,又取下耳上的明珠。
这些东西都放进了禇良的妆奁,自然而然,穆阳便想到每日晨起,她都在这里梳妆,用这些物件将长发包起来,到了夜晚,又会在此安坐,卸下装饰打开幞头,再行就寝。
恍惚间,穆阳有些记不起禇良放下长发的模样。她回过脸,仰头看着身边的人,见她眼底露出的疑惑,便道:“我在想,什么时候给你的耳朵打个洞?我那里得了好些好珍珠。”
“殿下,按制臣不好佩珍珠的。”禇良让自己的呼吸平稳,慢慢蹲下身,好让穆阳低着头看她,又道:“殿下,臣在公主府过得很好了,吃穿用度往来人情,殿下都为臣考虑着,臣又存了好些钱。”
“所以呢?你打算自己给吴纺娘在城外租地建铺子?”穆阳轻声问。
“臣本来是这么想的,但转过弯了,正打算说给殿下。”禇良弯着唇角,似乎有些得意,道:“殿下让清涟做买卖,总不好只做百珍楼?吴大娘的工应该是极好的,若晓得纺织行是挂在殿下名下,那些人定更用功。殿下觉得臣这么想如何?”
“长史所言甚是有理。”穆阳情难自抑,用双手搭着禇良的肩头,缓缓低下头,道:“将来将这门营生打通销路,又有河务漕运之便,全然是挣钱的买卖。长史是这么考虑的么?”
“是。”禇良望着她,但见双颊生粉,情波微晃,胸膛也起伏不定了。
“对呢,长史陪着殿下在里屋说话。”肖筠的话从窗外传来,继而是清沐扬声道:“殿下,东西都预备好了!”
理智倏尔回归,穆阳别开脸松开手,起身不自在地原地转圈。禇良跟着起来,两人又面对而立,彼此皆红了脸。
“殿下,臣去应付。”禇良说完,忙忙推门出去,留下穆阳将手贴着冰块,也难凉下心中的情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