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的发泄,人对了,自是飞快纾解。禇良也放了心,便出门找到清涟,上了席面。
这一次留了清涟,听她说这些日子在百珍楼的事,生意经听得懂自然引人入胜,听不懂的禇良,便专心用饭。
新菜是些南人风味,看似清淡却滋味鲜美,一道姜母鸭更得禇良欢心,屡屡下筷。是以清涟向穆阳说着心得,和打算如何一步步真正掌握百珍楼,穆阳也有借着百珍楼为跳板,伸手更多的产业的意思。主仆相谈甚欢,也都将禇良专心吃饭的模样看在眼里。
待话说尽,二人也默契不语,静静等禇良自己放下了筷子。清涟这才笑道:“可见今次的新菜,待上市后定能成。小褚长史喜欢的话,隔些日子着人送回长史院,一饱口福。”
“不用麻烦了。”禇良先想推辞,又见穆阳打趣的眼神,才醒悟一般,道:“让殿下和清涟姐姐见笑了。”
“时日不早,咱们回家。”穆阳站起身,道:“清涟,机会在前,说不得本宫府上能出一个陶朱公,不输给天下皆羡的武氏商行。”
清涟被这话所激,郑重道:“殿下,我愿意全力一试!”
总算这时候凉了些,两人仍乘马车,半路上禇良就显出困意。从晋州回到京都,自河务案开始,禇良忙起来,甚至有七八日没有回过家,就在刑部寻个条凳混过一宿。今日虽不忙案子了,但又是淋雨又是听穆阳的倾诉,也颇好心神。
“还得一会儿,你靠着眯一眯。”穆阳瞧着心疼,弯下腰低声道:“还要和我见外?隔着门与窗,谁能看得到?”
“殿下,总去放肆,便有一日不觉为放肆。”禇良深吸口气,重新坐直了,望着她浅笑,道:“臣陪殿下说说话,到了家更安心,睡得踏实。”
穆阳面上笑她死板,心里却是喜欢这股劲头的。然她坚持,穆阳斟酌一瞬,便道:“明日你入宫,我也是要去的。与三姐、四姐相交,用了假身份,若得时机,我想见见她们,说个清楚,今后她们也是我河务的官员。”
“定下了么?”禇良问。
“定了。她们自己愿去,河务也缺实干的老人。”穆阳早有打算要人,可谓一拍即合,道:“只是工部尚书的人选,父皇还在斟酌,我不好多言。”
“毕竟是六部之一,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禇良低眉思忖,将这些日子里的一个念头,轻声诉出:“殿下,柴尚书太安静的,不是么?”
“听说近来身体抱恙。”穆阳才答了半句,也觉出不对,道:“他在避嫌?”
“或许吧。”禇良摇摇头,道:“武氏与他,应无牵连。”
“不错,柴尚书是文坛领袖,素来清廉,应是从些细枝末节悟到了,便借此向父皇表明态度。否则,礼部尚书的话,份量极重的。”穆阳越想越觉有理,道:“只是工部今后交给何人,父皇应会问老尚书的意见。”
“或许,柴尚书会避嫌到底。”禇良望着穆阳,低声道:“告病是最好的借口。”
“柴尚书不似这样的人。”穆阳有些迟疑,她从来都肯听禇良的话,然关乎这样的大事,柴希玄又曾为老师,总会多几分敬重。
“可已沉静至今,易地而处,若是臣也会继续下去。”禇良没有因为穆阳的犹疑而住口,只是将自己的想法慢慢说给她,低声笑道:“殿下,又要打个赌么?”
上次关于三姐、四姐的赌约输赢仍未定,今次禇良主动,穆阳侧着脸,笑意藏不住了,道:“依你。”
二人默契地不去提彩头,待马车停下,先后下车,穆阳边走边道:“明日天不亮你就走,或许宫中能见,见机行事罢。”
“好。”禇良仍坚持送她到了寝殿,才折返走上连桥。前些日子的烟花好像又在心里放了一遍,她在桥中驻足,望着满池的荷叶,想着两次的赌约,不知谁会输谁会赢了。
九闾宫外,天色未明,条石路旁,已按品级站满了人。武宁侯王基下车之际,张存中正同林清光客套着,六部中除了礼部、工部,皆是尚书亲至。吏部尚书李桐琴佝偻着脊背,手中撑着漆木拐,夏日也在身上搭了件披风。松如成早些年乃鲁王府长史,后随皇帝四处征战,文武娴熟,前些年顺利执掌了兵部,如今鬓角微白,却仍是孔武有力。而户部尚书张朱便显得沉默,双手交握,不与人交谈。
禇良从马车上跳下来,将腰间的荷包整理好,便瞧见云熙朝她招手,她走近了,才发觉林清光就在一旁,正用袖子遮着面孔,腮帮子咬合。
迟疑之间,云熙道:“她没吃饭,这架势哪里是一会儿能结束的?我催她吃,怎么都不肯,这会儿饿了。你别管她!”
禇良从林清光的眼神里看出了无奈,她只好笑了笑,才道:“你吃过了?”
云熙哪敢说林清光这么狼狈,都是她一气全吃了,只在附近才买到烧饼填肚子。她拉着禇良的手臂,道:“咱们虽是审理的官员,却都是小喽啰,往后站总没错!我娘后日就到京都了,你记得到时候来吃饭!”
“好!到时候约齐了一起去。瞧,付姐姐、夏姐姐都到了。”禇良仰起了头,云熙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招呼起来,倒是引来一片侧目。
好在林清光反应迅速背过了身,否则她一贯的清冷模样,就要被云熙戳破了。
几个女官走去了角落,林清光也甩干净了掌心。她没同云熙告别,等窦彧近前,低声问道:“皇上可有谕旨?”
“称不上谕旨,要你我静观其变。”窦彧年长,官职却在林清光之下,此人心机深沉,和其余五个女官虽相识十数年,却称不上交好,一语罢,也不开口了。
天边的鱼肚白翻涌,条石路两边已然站满了人。叶清欢自宫内走出,柏安身形挺拔,扬声道:“皇上口谕,今日早朝,各处、部、寺、院,往清正殿议事!”
清正殿乃正殿,可见皇帝对河务案的态度。百官自角门鱼贯入内,待至殿内,皇帝居然已经端坐着了。甚至连赵王、康王也在,不知二王几时入宫。
礼部今日到的只是主簿祖朝安,此刻心中颤抖,庆幸自己官小,几乎要站在门边,怎敢轻易开口上谏?
“都免礼了。”皇帝甚至只是穿了身窄袖的箭服,歪在御座之上,道:“今日要说的是河务案,想必你们都清楚。天还热着,朕就不讲什么繁文缛节了。柏简,给武宁侯、李爱卿赐坐。邓爱卿,你来讲,让百官都知道知道,姜悠杰同他的工部、河务,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臣遵旨。”邓协洛应声答应,站直了后,环望百官,将奏疏交给柏安,侃侃而谈。
河务案自入京都,自皇帝托付给他,邓协洛各处用心,便在此刻彰显出来。他从女官出京都讲起,线索清晰、证据确凿,也未将攀咬全数遮掩,用平静客观的态度带过。
康王的脸色如常,赵王微微凝眉,犹豫后低声道:“怎么没见柴尚书来?”
“听说是暑热侵袭,一直告病。”康王如常回复,眼神掠过武宁侯,便道:“三哥,侯爷难得进京,你可得多去探望才是。”
“去了几次都吃闭门羹,这还是第一次见着。”赵王嘟囔,兄弟二人互看无奈,一起憋着笑,又一起察觉到脊背后的凉意,再一起转过身坐直。
皇帝收回目光,将朝臣的脸色一一纳入眼帘。
殿内渐渐蒸腾起热意,柏简一挥手,早就预备好的冰盆被抬入殿中。叶清欢人在殿外,听着邓协洛的朗朗之声,心思微沉。
他自认是个粗人,脑子不好用,唯皇命是从。跟在皇帝身前这些年,沉默多了,见得多了,大抵明白贪墨是皇帝震怒的一个原因,震怒之余要达到的目的,才是皇帝的图谋。
按理,卫居闲为刺史,晋州的事有他的不察之责,秦闯的态度便显得微妙起来。刺史、督军不和,本是分权的一种暗示,否则平鲜奴也不会让昭阳郡主赵诚璋一肩挑上。河务案如此之大,督军应与刺史共进退才是了,可秦闯……叶清欢直觉他很看不起卫居闲,甚至要落井下石。
秦闯年轻不假,皇帝信重各州督军不假,可这不代表皇帝能容许一州督军对同州刺史这般态度吧?
“……今证据确凿,太平县遗民上祈公道、下求复仇,臣谏言,首恶应杀,从者按罪论处,皆在奏疏之上。如太平县惨案者,尚有七处,仍在寻找活口!臣身为刑部尚书,本不该僭越,此刻却不得不当庭问一句——十年之久,晋州刺史府不察、晋州州军不知,甚至刺杀钦差,也是武宁侯援手!敢问卫刺史、秦督军可有辩解?”
“臣知罪!自入京以来,每思皆悔!请按罪论!臣认罪!”卫居闲当先跳了出来,跪在殿中,双颊赤红,竟然一字不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