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靠在喷泉广场的长椅上，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现在已经接近凌晨十二点了，每天这个时候，他已安然入睡，但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致他在治安处的公寓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因此就来了不远处的公园里散心。

广场上还有零星的几个人，明亮的路灯打在余晖身上，照出孤单的影子，形影相吊。

一个黑衣人静悄悄地走过来，坐在了长椅的另一端。起初，余晖并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陌生人，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找到真相了吗？”

“崔叔！”余晖惊诧地转过头，全身的寒毛几乎全都竖了起来，他已经有四年的时间没见过崔叔了，但重逢的喜悦极其短暂，“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旦有人发现了你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这位治安官是要逮捕我这个非法越境者吗？”崔叔的行头从上到下全是黑的，头顶黑色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脚下踩着一双黑皮鞋。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余晖忍不住摇头，崔叔把自己打扮成这幅模样，究竟是希望别人不要关注他，还是希望别人一眼就注意到他，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只是随便穿一穿就出门了，“人应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管是上都还是下都，非法越境纯属无稽之谈。”

崔叔的神情有些许震惊，更多的是果然如此。这个孩子总是能带给他惊喜和意外。

余晖一点一点蹭了过去，好在现在是半夜，只要治安处的人不跑到这里进行身份抽查，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崔叔是越境者。

“你长高了！”崔叔一把揽过余晖，带着黑色手套的右手结结实实地拍了几下余晖的右肩，紧接着就无情地把余晖推了出去，示意两人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找到真相了，不只找到了我想知道的真相，还意外发现了我不想知道的秘密。不过根据规定，我不能说出这个真相。”余晖低着头，本来他还在担心，要如何联系崔叔，告诉他自己已经找到了当年的全部真相，却没想到，生活在下都的崔叔竟然会出现在上都第三区。

“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时候？”余晖再次扭过头，震惊不已。

“很早以前，在你还没来上都的时候。”崔叔并不看余晖，黑暗下被黑色墨镜遮着的脸，几乎挡住了全部情绪，“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马上告诉你？”

“这是你的谜题，需要你自己亲自解开。”他不等余晖开口，就先说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在此之前，余晖一直都以为崔叔是下都人。但也许他一开始就错了。崔叔并非越境而来，他本来就生活在上都。余晖在下都时，崔叔只到他所在的孤儿院里看过他三次。如果他真的生活在下都，一定会经常探望好朋友的遗孤。崔叔说他是爸妈的同学，这个同学未必指高中或是之前。想来，崔叔应该也考上了光明学院，但最后和爸妈的选择不同，他没有回下都，而是留在了上都。只是，既然崔叔一直在上都，为什么这几年，他从不和自己联系呢！莫非是他从事的工作很特殊，还是有别的原因？

“怎么，想查我？”崔叔眉毛一挑，无奈笑了笑，“你现在进了治安处特案组，想知道我的身份可谓轻而易举。”

“随意探查他人隐私，属于滥用职权。”余晖不只对崔叔的身份越来越好奇，同时也对他的人生经历充满了探索欲。

“你既然来了上都，早晚会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并不值得你浪费时间。”崔叔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余晖的父母和他是多年的同学，他们一同考上光明学院，一起在上都求学，感情深厚。但在即将毕业之时，他们的人生却走上了岔路。他选择留在上都，而余晖的父母则选择返回下都。他们三人在去与留的问题上，发生过一次激烈争吵，但双方都没能说服对方，最后，三人决定用时间来验证一切。他第一次见到余晖，是在余晖一岁多的时候。那时，他被光明研究院委派到下都监管一个项目，三个老朋友意外重聚。再后来就是十一年后，他第二次到下都出差。他回到下都后，四处打探早已失去联络的朋友，不想竟得到了两人早已离世的噩耗。之后的几个月，他费尽波折，终于找到了朋友的遗孤，但却发生，自己能为这个孩子做的事情实在太少。其实，他当年根本没有怀疑过余晖父母的死因，只是单纯想给余晖一个目标，帮这个苦命的孩子走出困境。但想不到，他竟一语成谶。

几年前，他意外得知了余晖父母之死的残酷真相，这个真相一度令他崩溃，让他痛不欲生。余晖父母的死，证实了他们当年的论断，上都的确是一个既黑暗又残忍的地方。而反对这一观点的他，也用在上都二十年的蹉跎岁月，验证了自己的错误。二十载光阴，他既没能取得经天纬地的功绩，成为改变世界的引路人，也没能改写下都的命运，实现他的救世宏愿。反倒是余晖的父母，他们用生命捍卫了自己绝不背弃下都的诺言。而他这一生，唯一的成就大概是，用一个善意的谎言把深陷泥潭的孩子拉出了深沟。可或许，这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迈入不惑之年的他心中的困惑和疑虑不减反增。穷尽半生，徒劳无功。

崔叔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两根牛筋草，把其中一根递给余晖。“慢点吃，今天我没带牛奶。”他特意补充道。

“崔叔的崔是真的吗？”余晖接过，轻轻一笑。

“当然是真的，就像你的名字一样。”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上一次崔叔没吃余晖递给他的那根牛筋肠，而这一次，崔叔大口咬了起来，但余晖没吃。

他和余晖一样，从小缺衣少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萌生了去上都的念头，但他想去上都的原因很简单，只是为了顿顿有饱饭吃，不再挨饿受冻。

“你知道我的身世？”余晖用双手小心握着牛筋肠，这么多年，他只在崔叔来孤儿院的时候，吃过几次，其他时间，他都尽量避开这个食物。那天，崔叔的出现，就像有人对迷失在旷野，失去了方向的迷途之人伸出了援手。七年来，曾经饥饿难耐的少年，第一次有了餍足之感。过往的苦难，在那一刻被冲淡了。为此，他决定将这段珍贵的记忆封存，直到他走出无边无际的荒漠，找到绿洲。

崔叔说起了他从余晖父母那里得知的全部往事。

余晖的父亲是一名快递分拣员，母亲并无固定工作，靠打短工为生。一日，噩运袭来，余父突然猝死于工作岗位，当时，余晖尚不足三个月，余母失业在家照看婴儿。由于余父是临时工，所以并没有拿到多少赔偿。半年之后，心力交瘁的余母在绝望之中，意图带着孩子跳河。余晖的养父母正好开车路过，他们冲上前阻拦，劝了余母很久。余母简短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并告诉余晖的养父母孩子叫“晖”，是在去年的最后一天出生的。余母虽被余晖的养父母说动，但只留下了孩子，她自己还是跳进了湍急的江水之中，不见了踪影，尸体在几天后才找到。

“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余晖的泪顺着眼角无声流淌，这是他在十二岁之后，第一次流泪。今天中午，他在得知了自己的真正身世后，当即搜索了他的个人资料，但资料里并没有显示他是被收养的。这大概是因为，他的资料是从下都传上来的，并不准确。在他看到收养这两个字时，始终不愿轻易相信，心中一直存着一点侥幸，说不定是上都搞错了，但这一刻，他仅剩的一丝幻想也被无情湮灭了。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从记事以来，从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而他与养父母的缘份，也只有短暂的几年，稍纵即逝。他是彻彻底底的无亲无故，无依无靠。

“或许是你的母亲希望你能不被过去所束缚，不再重复父辈的命运。她希望你只是你自己，只成为你自己。”

“我浪费了七年时间，只为了寻找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余晖仰起头，无力地叹息。无论是七年前，还是七年后，他始终是一个身世凄惨的孤儿，什么都没变。不管是亲生父母的死，还是养父母的死，皆是一场彻头彻尾，无能为力的悲剧。他开始怀疑这七年的意义，他苦苦追寻了七年，却只得到了一个又一个残忍的真相。

“当年，我除了让你查明真相，还说了什么？”

“……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你会找到人生的目标和方向，发现人生的意义 ！”余晖瞬间被惊醒。

“所以，你找到了吗？”崔叔问余晖。

余晖陷入沉思，他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崔叔站起身，留给余晖一个黑色的背影。

“下次见面，如果我心情还不错的话，会考虑告诉你，我的名字，以及我和你父母的故事。”他渐行渐远，身影融化在茫茫夜色中。

“别让我等太久！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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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午夜，陈厚生才回到家。他一进门，陈燃立马迎了上来，速度也就比一直守在玄关处的家庭机器人慢了一点。

陈厚生换好拖鞋后，陈燃跟在爸爸身后，一前一后往客厅走。

“爸，下次再工作到这么晚，就不用特意赶回来了，打个电话就行。而且您答应过我，会注意身体，以后不再熬夜工作了。”

陈厚生坐下的时候，陈燃特意在旁边搀扶了一下。

“好，下次不会了。你也是，这么晚还不睡，就为了等我？”

陈燃自从出院后，一直住在家里，陈厚生不放心儿子，也从办公室搬了回来。陈潇出事后，陈厚生一度以为，陈燃会责怪他，甚至怨恨他，从此家里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但令人意外的是，陈燃并没有和他吵闹，甚至连一句埋怨都没有。

“我手头上有点工作要忙，不是特意等的。爸，饿不饿，用不用我给您弄点吃的？”

陈燃说话的功夫，已倒了一杯温水，端在手上。

“我吃过了，不饿。儿子，早点休息吧。”陈燃一手接过水，一手抚过缺失的左腿。冰冷的假肢让他再次想起那个血雾弥漫的阴天。他为了保护陈燃，永远失去了一条腿，从此变成残疾。但现在，眼前这个他舍命救下的孩子，又成了他今后唯一的支柱。

“爸，晚安。”陈燃点点头。

陈潇直到最后，也没有答应和家人见面。陈燃无可奈何，只能不断写信到第十区，但迄今为止，他没得到任何回音。在信中，陈燃告诉姐姐，他已经长大了，从今以后，他会撑起这个家，尽心尽力照顾父亲。他要姐姐好好保重自己，他期待着一家人再次团聚的日子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