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静融突然从墙后走出,语气中带着恼火。她连惯常的嘲讽语气都不愿意用了,话语中只剩下无语凝噎。
云容章愤恨地瞪了庄静融一眼,轻轻将神志不清的白濯羽放在地上,站起身来。
“庄护法,听墙角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云容章的语气带着气恼的愠怒。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是个正人君子?”庄静融冷笑,看着倒在地上的白濯羽,用钦佩的语气阴阳怪气道,“要我说云公子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云容章背过身去,一言不发。庄静融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可能对她恶语相向。
庄静融又气又笑:“这破巷子没有人,小白醉得不省人事,你又和个疯子一样……我以为你会对她做些过分的事情,等着抓你现行,把你手脚剁下来。没想到你竟然和她玩鹦鹉学舌玩了半个时辰……我无言以对无话可说,钦佩之至,钦佩之至。”
“多谢。”云容章硬着头皮道。他最隐秘的情愫被戳破,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而且你提的那几个人,我真的没办法评价……”庄静融眉头紧皱,无语地追问道,“小江和阿鹤就算了。我真的很好奇,你吃飞醋怎么能吃到郑宁他们身上?郑宁才多大岁数?四皇子对她恨之入骨天天想杀了她,你怎么能觉得他俩有事?还有萧统领,他才出来过几次,和你见过几面?小白连他的大名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和他牵扯上的?云容章,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你就当我疯了吧。我无话可说。”云容章深吸一口气,如同一个被当场逮捕的罪犯,坦白从宽。
“我要是知道你疯成这样,当初真的不该留你性命。”庄静融冷声道,“你走吧,以后别再靠近小白了。在她的世界里你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一遍遍出现的你懂吗?你去走你的阳关道,我们去走另一条阳关道,好不好?”
“抱歉。……如果你想,可以在这里重新杀了我。”云容章拿起放在一旁的玄铁刀,将刀柄递给庄静融。
庄静融更加愤愤,怒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保护她么?她不需要人保护。我是为了保护你。你觉得她杀了你一次,不会再杀你第二次?”
“如果护法是为了归露门着想,大可不必。”云容章平静道,“蒿里人的原则是不可以对归露门以外的生者动情。我早已犯了忌讳,按照门规,早该被驱逐了。”
“闭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也大概能猜到颜繁熙是怎么死的。他用命给你堆出来的这条路,你要半途而废么?”庄静融深深呼吸,“江湖人都是硬骨头,别让我看不起你。”
云容章不置可否,缓声道:“不要告诉她。”
“我知道,但我真的觉得你有病。”庄静融冷冷道,“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警告你不要出现都没有用。那我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她最多还能活半年么?”
云容章闻言,怔在原地。
他双腿几乎站不稳,缓缓扶住了墙,才勉强立住身子。
“你可知我为何要带她来南风馆饮酒?因为她有一天问我,假如她的生命还剩一年,应该怎么过。她很绝望,觉得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没有什么能给江湖留下的了。但是我没敢告诉她,一年已经是最最乐观的奢求。实际上她的生命不过只剩半年。”
庄静融轻描淡写道:“我这几天在北巷住,北巷正在给一个姑娘办葬礼。这个姑娘得了和小白一样的病。北巷人一半是本地人,另一半是北境之战后从北方逃过来的。那个病在这些人之间非常常见,大多数人都没能活过一年。而小白比他们严重一些,我的估计是还剩半年。”
云容章仍没有缓过神来,眼神空洞,如提线木偶一般。
“假如她还剩半年的寿命,你是希望她再见到你,爱恨纠缠痛苦万分,还是愿意看她游历山川,远离江湖,不问世事,幸福快乐地过完一生?”
“是什么病症?瘟疫?伤寒?心疾?外伤?”云容章嘴唇失去了血色,他近乎疯癫地扑到庄静融面前,泪水用圆睁的双眼中滚落而下,“庄护法,一定有办法治的,对不对?”
“我从来没说没法治。”庄静融挑眉道。
从云容章的眼神中能看出来,他读懂了庄静融的潜台词:我既然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便是对你有所求。
“原来可以治。”云容章低声喃喃,笑了两声,抬头对庄静融道,“护法你开口吧,需要什么?心尖血还是骨髓脑浆?只要能入药,这副身体,从皮到骨,都交给你。”
“我不需要你的皮也不需要你的骨,你要是学过医就该知道人肉没办法入药。”庄静融冷嘲热讽道。
“她身体没问题,你就当她得的是心病。她这个病,北巷中人并非不知道医治方法,不过不知道这个办法是否可行。在战场上留下的病根,就需要远离战场才能解决。从理论上来说,只要半年内不见刀兵不见血光,其疾自愈。
“云公子,我和小白去了地图上给的地点,没有找到遗珠城,只看见了一片荒地。小白为此心灰意冷,消沉了很久,然后又得知了此事,晕厥了半日。
“我知道,在这半年里,她绝对绝对不能再插手任何江湖事务。遗珠城的消失让她非常困惑,她一直想要找之前和遗珠城有联系的人问清楚,她现在能找到的只有四皇子或者你。
“让陈将军立刻把四皇子带回京城的命令是矫诏,我下的。你的死讯,是我亲口通知她的。虽然我最开始投靠她确实是为了重建那传说中的新江湖,但是在眼下,我更愿意让她相信所谓的遗珠城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
“等她过完这半年,如果她能活,再说遗珠城的事情。如果她活不了,我便继承她的愿望,继续把遗珠城找到。但是在此之前,我不希望任何人打乱我的计划。
“别再出现了。为你好,为我好,为她好。”
庄静融将一切和盘托出以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云容章仍站在原地,双眼中的光晦暗不明。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点了点头。
“能不能让我最后再看看她?”云容章含泪问道,“你知道我放不下。”
“放不下也得放。”庄静融冷声道。
“给我一个过程好吗?她……她对我太重要了,我没有办法突然……你知道她是我的魂魄,我这些天活得像行尸走肉……”云容章死咬牙关,他的全部语言都在痛苦当中破碎。
“你刚刚还说愿意给我献上你的骨髓和心尖血什么的,现在连一个魂魄都不愿意奉献出来?你刚刚可是说你这副身体,从皮到骨都给我。我还给你留了一具行尸走肉,已经算很大方了吧?”庄静融冷淡道,“再和她最后说两句话吧,我回避。”
她说罢转身而去,顺着深黑的空巷前行,身影隐没于黑夜之中。
云容章缓缓蹲下身去,此时的白濯羽已经睡熟,呼吸均匀,睫毛微微颤动,脸色发红,口中呢喃着梦话,听不清楚。她在半梦半醒之间睁开了自己的双眼,看着云容章,痴痴地发笑。
云容章见她笑了,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而后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立刻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干。
他俯身面对白濯羽,温和道:“兼兼,我们继续玩那个游戏好不好?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白濯羽睁着双眼,呆呆地看着他,却没有点头。
“你说,我不爱你。”
“……”
“又醉过去了么?那再来一句。你说,白濯羽早就把云容章忘掉了。”
“……”
“兼兼,你必须听我的话。再来一句,云容章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我会遇见更多更好的人。我不需要他,我讨厌他。”
“……”
“兼兼,那再来一句……”
白濯羽却突然将食指伸出,封住了他的双唇。
“我爱你。白濯羽爱云容章。云师兄在我的心里最最最最重要。”她痴痴地笑着,神志不清,双眼迷离,却带着笑意。
云容章闻言,深黑色的瞳孔放大了一瞬。
他想要下意识地抱住白濯羽,但又转而摇头,伸出去的手僵在原地。
他自知已经没有身份再陪伴在她身边,两个人之间只剩下陌路。
借着她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哄骗她说几句自欺欺人的情话,这算什么?
等她醒来,会再次拔刀,再次对准他,毫不犹豫,不会落泪。
云容章想要去触碰她的脸,又缓缓将手收回。
“兼兼,我要走了。最后,再跟我说一句话:云容章,你是朝廷的人,你和我势不两立。你杀了颜繁熙,我非常恨你,所以我杀了你。云容章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死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濯羽看着他,一言不发。
“求求你了,说出来吧。你不和我说一刀两断,我怎么有本事把你放下呢?”
云容章含着泪,近乎恳求。
但是白濯羽仍然没有说话。
“那好吧,既然如此,我不强求了。我走了。以后不会再重逢了。”云容章声音沙哑。
他站起身来,将手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他用疼痛提醒自己:不要回头看。
但是他突然感觉到身后什么东西拉住他,不让他走。
那是白濯羽的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角。她抬头看向云容章,虽然尚未清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好像某种本能一般,不断地流泪。
“别走师兄,别走。我爱你。我爱你。”
云容章不敢回头去看,他知道他一旦回头了,就再也下不了一点决心。
他执拗地向前走去,双手双腿却止不住地颤抖。心脏的剧痛连接着五脏六腑,痛楚顺着血管如蜘蛛网一般将他缠绕。
白濯羽死死攥住那片衣角,不肯放手。她使了很大力气,在强大的内力下,衣服被撕裂开来,只留下一根小小的破碎的布条。
她看着云容章消失在视野里,尽管完全不记得那人是谁,但却止不住哭泣。她死死地攥着那根布条,从半夜哭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