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受冷空气影响,今年申城的气温突破近年来最低值,呼出来的气仿佛下一刻就能冻结成冰,屋里更是阴冷,寒气与湿气无孔不入,钻入肺腑。
而就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寒冬,温绪远却跪在露天院子里,他脸上毫无血色,因穿的单薄,身子在凛冽的风里发抖,可他仍死死咬着牙,执拗地不肯低头。
王琴煮茶时,忍不住委婉劝道:“夫人,少爷这都在外面呆了有两个小时了……”
江婉萍翻看着报纸,面无表情冷声说:“让他跪。”
王琴直起身,转头看向院子里挺直腰杆的温绪远,她叹了口气,端起茶具走进厨房。
温绪远从绿城回来不到两天,他和江婉萍就艺考的事各执一词,谁也不肯让步,江婉萍认为他按部就班好好参加高考,考上首都大学完全没问题,可温绪远却一个劲地说自己想走不一样的路。
江婉萍气极了,拿起手边的茶杯就砸在温绪远脚边,玻璃渣碎了一地,她望着,愈发觉得那像自己破碎的心。
她不想和温绪远吵架,两人之前就温常青墓地选址的事已经不欢而散,温绪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江婉萍也希望能过个好年。
她眼眶红红地看着温绪远,终于意识到或许在做家长这件事上,她没有天赋。
“妈。”温绪远在僵硬的气氛中,率先出声道,“我现在说的,都是我真正想做的,包括当初选择文科,我不想在你们的规划下过这一生。”
江婉萍转过头,像是自言自语道:“可我都是为你好。”
温绪远没说话,只是侧目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家三口的合照,上面幸福的一幕,更衬得现在讽刺。
江婉萍像是意识到什么,跟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她心怀侥幸地看向温绪远,脸上挂着两道泪痕:“你是因为什么才选择艺考的?是有人跟你说了吗?”
温绪远心里咯噔一跳,他重新注视着江婉萍,面不改色道:“我说了,是因为我想做。”
他说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江婉萍沉默了,她抬头看向墙上的合照,像是在期盼里面那个离世的人能出来劝劝温绪远,可没有奇迹发生,良久,她终于疲倦了,抬起胳膊,指尖指向院外。
“你去清醒一下吧。”江婉萍顿了顿,压住即将涌出来的哽咽,低声说,“想好了再跟我讲。”
温绪远很想说他已经认定了,可望着江婉萍崩溃的模样,他还是将这话咽了回去,就这样穿着家居服,直挺挺地跪在院子里。
寒风拍在窗上,一下下,像砸在江婉萍心上,到底还是舍不得,她推开门,走到温绪远面前伸手扶他。
温绪远僵硬地站起来,因跪的时间长了,双腿发麻,又涨又痛,温绪远身子抖着,脑袋低垂,喊道:“妈。”
“我应该是个失败的家长。”江婉萍苦笑着,“对不起远远,从来没考虑过你的感受。”
温绪远猛然抬头,看见江婉萍双眼噙泪。
在他印象里,似乎自打他上初中后,她就再也没这样喊过自己。
两人搀扶着进屋,江婉萍把装着热茶的杯子塞进温绪远手里,又将沙发上的毛毯小心翼翼地搭在温绪远身上。
她坐在温绪远对面,组织半天语言,最后下定了决心,说道:“那就去做吧,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们的。”
江婉萍心碎地想,她应该早就意识到的,温绪远的性格,注定他不会在温暖的巢穴里安度余生,他是要翱翔天际的鹰,总要有脱离家人的那天。
她拿着纸巾擦了擦眼,哽咽着说:“累了就回来。”
这样子,让温绪远一下记起他和江婉萍在医院门口那天,江婉萍也是这样无助,也是这样掉下眼泪。
江婉萍的头顶,在灯光照射下,冒出几根白发。
温绪远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瞬间,他心软过。
可他最后只是放下茶杯,带着寒冬的凛冽气息,轻轻抱住了江婉萍。
“谢谢妈。”温绪远低声说。
2010年8月,温绪远带着一张申城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飞回申城,明明住进六中旁边家属院的时候就一个行李箱,司机接他回来时,后备箱却塞得满当当的。
江婉萍看着他行李重新堆满房间,忍不住问:“怎么这么多东西。”
温绪远正坐在床边整理带回来的衣服,他弯腰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红色的围巾,江婉萍看出来那是手工编织的,话到嘴边,瞥见温绪远淡漠的神情,又咽了回去。
她在努力尝试做一个好家长,可公司事务繁忙,总顾不过来跟温绪远打电话,高三这最重要的一年,她还是常常缺席。
见江婉萍一直站在门口不动,温绪远无奈地开口:“妈,您可以先下楼等着,楼下餐桌上给您带的有特产。”
江婉萍哦了声,转身便要下楼,可走到楼梯处,她又匆匆进来,这次还反手将门关上。
温绪远明白她这是有话要说,干脆放下手头的事,抬头看向她。
“我跟你们班主任打过电话。”江婉萍观察到温绪远一瞬间的怔愣,但还是咬咬牙说道,“她说,你平常也就跟那个叫许晏昀的小孩走得近。”
温绪远垂下眼,淡淡说:“我们是朋友。”
江婉萍呼吸陡然急促,她追问道:“……远远,你老实说,你们两个……是那种关系吗?”
“还不是。”温绪远抬眼,对上江婉萍眼中的庆幸时,他攥紧了手,狠心继续说,“是我单方面喜欢他,他不知道。”
江婉萍像丧失了思考能力,呆滞地追问:“这是病吗?”
温绪远摇摇头。
他以为江婉萍会骂他,会哭,可江婉萍没有,她只是呆站在原地,眼眶渐渐红了,她飞快抬手抹了抹眼睛。
“幸好我没化妆,不然这会儿要变熊猫眼。”江婉萍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温绪远心里一紧:“妈。”
江婉萍扯了扯嘴角:“你们班主任说,他是个好孩子。”
温绪远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看着放在手边的围巾,神色柔和:“对,没人会不喜欢他。”
江婉萍观察着温绪远难得显露的这般情绪,她张了张嘴,末了又陷入沉默。
“楼下的特产,也是他给您买的。”温绪远开始继续叠衣服,“他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就都买了一点。”
江婉萍望着他,突然问:“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没必要。”温绪远动作一顿,接着说,“况且,不是现在。”
他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来许晏昀当前只当自己是他好朋友,地位也就比林惟川高一些,一旦他越界,以许晏昀的性子,怕是再也不会见他。
江婉萍一针见血问:“那你甘心吗?”
甘心吗?当然不甘心。
温绪远可悲地想,那他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依靠这点朋友关系,小心地在许晏昀身上汲取那一丝偏爱。
只要许晏昀的目光还愿意看向他,那就够了。
没等到温绪远的回答,但光看表情,江婉萍已经大致猜出来他想法了。
所以她主动说:“我想见见这孩子。”
“下个月,他会来申城。”提到许晏昀,温绪远脸上总算浮现出淡淡笑意,“要来陪我过生日。”
江婉萍揣揣不安地问:“他真的会来吗?”
“会的。”温绪远笃定道,“我们约好了。”
江婉萍没再接话,她看着温绪远手边的围巾,只觉得那红色越看越刺眼,她猛然回神,转身推开门便匆匆下楼。
温绪远迟了几秒追上去,最后在楼梯上站定。
楼下,江婉萍正站在餐桌前,她看着上面放的一袋袋特产,半晌,她弯下脊梁,双手撑在椅子靠背上,长叹一口气。
温绪远望着,沉默地抓紧了扶手。
2016年4月,江婉萍刚从医院出来,准备打车回家,司机在刚刚的车祸中虽说没有受伤,但江婉萍心里过不去,还是给他放了两天假。
车子已经被送去4S店进行维修,保险公司会对其进行评估,她的车损坏还不严重,但毕竟是进口车,赔偿下来也得不少钱。
而这些,江婉萍现在都不在意,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手腕,又低头看向手机。
刚刚在电话里,温绪远的声音很不对。
他好像是哭了,有哽咽的声音,江婉萍着急地想打视频确认,可温绪远却说自己要登机了,回去再说。
温绪远这次的行程江婉萍比谁都清楚,在飞去香港前,温绪远先和江婉萍交底,说他会先去绿城,他要拿着奖杯,和许晏昀表白。
彼时江婉萍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抓紧了温绪远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试探着问:“小许……他会答应吗?”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江婉萍手腕戴着的手串上,温绪远稍稍扬起嘴角,语气轻快说道:“他会的。”
而现在,行程突然改变,本应在绿城做停留的温绪远却要飞回申城,江婉萍没敢再继续问,但心中多少有了个猜测。
可现在,温绪远的情绪已经处在崩溃边缘,所以江婉萍只能说让他注意安全,早些回家。
当天傍晚,温绪远到达申城,他先是回了公司,和快被他气个半死的乔乐碰面,顺利完成了两家媒体的采访,结束后,面对异常平静的温绪远,乔乐也发现了不对劲,让李杰送他回家。
临走前,乔乐拽住李杰叮嘱:“一定要亲眼看着他进家门,知道吗?”
李杰一头雾水地答应了。
乔乐想象中的会上头条的场面并没有发生,温绪远上车后就坐在后座浅眠,下车时,李杰还没喊他就自己醒了,甚至还主动和李杰说了再见。
那一声再见听得李杰心里发怵,他给乔乐发信息说人已经平安到家了,但是这个状态,难说。
江婉萍在客厅坐了一下午,终于等到玄关传来动静,她匆匆穿上拖鞋过去迎,看着风尘仆仆的温绪远,她轻声说:“辛苦了远远,赶紧休息一下吧。”
温绪远面无表情地嗯了声,将外套搭在衣架上便掂着行李箱走上二楼。
江婉萍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抿紧了嘴。
过了快一个小时后,王琴端着晚饭上楼敲门,温绪远开门时已经换好了睡衣,他默不作声接过晚饭,又关上了门。
王琴下来时,不安地对江婉萍说:“夫人,少爷他……有点不对劲。”
江婉萍揉揉眉心,叹道:“我知道。”
说完,她思量许久,决定还是上楼和温绪远谈谈。
她刚走到房间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温绪远便从内打开门,屋里只亮着书桌上一盏小灯,江婉萍走进来,发现饭菜他还没动。
江婉萍好声好气说道:“多少吃点,王姨怕你伤着胃,专门做了点清淡的。”
温绪远僵硬地端起托盘中装着小米粥的碗,跟机器人似的,他面不改色喝下一碗,随后放回原处。
他这副模样看得江婉萍更心惊胆战,而温绪远就像在执行指令一般,又拿起筷子,一口口机械地往嘴里塞着炒菜。
江婉萍心里突然升起浓浓的恐惧,她声音颤抖地喊了句“远远”。
温绪远因这句话停下了动作,他想放下筷子,手肘却不小心打翻了茶杯,玻璃杯掉在地上,碎的四分五裂。
还没等江婉萍反应过来,温绪远已经蹲下身,捡起玻璃渣,锋利的尖角硌在手心,扎出血来,可温绪远像是感知不到,仍旧面不改色疯狂捡拾着碎片。
好像在这一刻,他捡起的不是碎片,更像是某些回忆。
江婉萍终于崩溃了,她死死拽着温绪远的手,想将玻璃渣从他手心扣出来,可随着她动作,温绪远挣扎得更剧烈,碎片便扎得更深。
“温绪远!”江婉萍噙着泪大喝他名字,“松手!”
被叫到名字的人,慢慢停下挣扎,他伸开了掌心,倾斜着手,玻璃渣就混着血零零碎碎掉在地板上。
温绪远浑浑噩噩地抬头,对上江婉萍盛满怒意的双眼,他的表情在这一刻终于松动了。
假面下,迷茫、无知,慢慢显露出来。
江婉萍望着他这样,心里绞痛,她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砸在地板上,和那片水渍混在一起。
“远远……”江婉萍嘴唇哆嗦着问,“你告诉我,是不是小许出什么事了……你别这样……妈看着害怕……”
听见许晏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