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个人告诉季谈,如果有一天他时刻处于危险的达摩利斯之剑下,他会尽快自我了断。因为他认为,时刻焦虑也是一种慢性死亡。
但当这天真的到来,他却活得好好的,眉眼和唇角的弧度甚至一如往常,只是眼下平添几分沧桑。
季谈问他怎么还活着,他说难道你希望我死了吗?
季谈立马改口:“别乱开玩笑,我是最希望你活下去的人。就这样,好好活下去,活成妖怪,活成化石,长生不死,怎么样?”
他听到这话直乐,但乐着乐着乐不出来了。这话放以前是玩笑,现在却不是。
作为季谈十几年的发小,他扫两眼就知道季谈心里憋着什么事。
他说:“我以前那是开玩笑,瞧你这小心眼子,还记着呢?我以前总觉得,人都畏手畏脚,怕这怕那,脆弱得像张玻璃纸,稍微压一压,就揉烂了。实际上呢,真到那步田地,又觉得可以忍受了。那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季谈:“你倒想得开”。
他笑:“想得开才能再见到你啊,你说是不?”
季谈不置可否。再见不见得就是好事,上天的恶趣味谁说得准呢?就跟神仙聚会时掉下来的鸡零狗碎,纯纯钓着你,徒劳增些野心。
他累了,不想猜了。吃剩饭的能有什么志向?不饿死就行了。
得过且过罢了。
发小察觉到他状态不对,也没再说什么,只随同行动。这一路上,倒是被季谈发现了异样——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洁癖居然消失了。
他居然能睡在沼泽地!
季谈亲眼看到他剥瓜子一样扒下身上的泥皮。泥中间隙满是虫卵和草根,他仿佛看不见一般。
或许是季谈好奇的眼神太过明显,他解释道:
“再有形象包袱,现在也没有了”。
季谈问:“所以,以前你是装的”?
他摸摸鼻子,试图逃避。季谈绕到他跟前,追问道:“你在我面前有形象包袱?装了十五年?啊?”
季谈觉得不可理喻,但很快消了气。他搞不懂发小怎么想的,但他搞不懂的也不止这件事。
搞不懂并不影响他们做朋友。
他只是想起发小曾以洁癖拒绝过他许多提议,比如晚上在他家留宿,一起吃饭,甚至是把衣服扔一个洗衣机里。
季谈觉得自己很善解人意,被拒绝一回后就会牢牢记住,同一个建议不提第二次,甚至主动帮当事人回忆。
小学六年级发小抗拒和他结伴撒尿的事,被他记到高三毕业季。
他认为,这种增进小伙伴间亲密度的行为已经过时了,他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比如暑假宅一起打十几天游戏。
发小:那那那你是要和我睡睡睡一起吗?
季谈:也不一定。
发小悄悄松一口气。
季谈:你也可以睡我家,我试试怂恿季绻去找爸妈,这样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不愿意走的话,就和我挤挤。啧,还是去你家吧,没人管实在太爽了……
发小答应了,但一考完试就极速爽约,几天后人已经在国外了。
季谈骂他失约,他盯着视频嘻嘻傻笑。
后来的后来,在季谈都快把这号人忘掉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大学操场,给了刚跑完两千浑身是汗的季谈,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那时候季谈特别感动,觉得友情真是伟大。
他打死也想不到发小居然是装的,理由还如此离谱——有形象包袱。
彳亍口巴。
波动的情绪像风一样掠过,转眼间消失不见。见他不再声讨,发小追上来,问他怎么不生气了。
季谈甩开他的手:“你也知道自己离谱?自己知道就行。”
发小眼角耷拉下来。季谈知道他最烦自己这样,还说这是“拒绝沟通”的意思,对他冷暴力。
虽然季谈并不明白顺着说怎么就冷暴力了。
发小犹豫两秒,道:“我只是觉得,你和之前不一样。”
季谈站住,目光清浅:“我不信谁能一直不变。”
发小自顾自道:“你以前很爱生气,很爱抱怨,遇到一点不顺心都要叽叽喳喳个没完。记仇,爱逞强,还自负……但你向来了解自己,永远对自己忠诚,无论是生气还是原谅,你都遵循内心。我相信你的每一次选择。但现在,你雾蒙蒙的,我看不清你,季谈。”
他最后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季谈却是冷笑一声,道:
“哈哈,是啊,我变了。但那又怎样?还是说,我至少应该装得和以前一样?像你一样?可是意义在哪里?为了怀旧、自娱自乐,还是权当死前的狂欢呢?
“我不明白,保持不变有什么用呢?为了看清自己实在过于渺小,以至于不值一提吗?人就是因为太像人,才连上桌的机会都没有。像狗一样希望天降恩赐,实际上,恩赐不过是人家牙缝里的剩菜!”
他很激动,好像宿醉突然惊醒后产生的强烈呕吐欲,以至于一次吐不干净。
发小听着听着,却是红了眼眶。
“纵使它千不好万不好,至少,我知道那是你。”
-------
季谈醒过来的时候,他睁着眼睛躺了好半天。如果不在梦醒之时抓住梦境,它就会很快消失,变得似是而非。
等记忆存档完毕,他爬起来,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
有时候他是真的不想梦到这些,但有时候又会期待——他想见到熟悉的人。不过这不是他能控制的,到现在他已经不相信梦这种玩意儿,会自然而然降临在自己身上。
但他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控制的。
或许这和那个日益松动的魔方裂缝有关。
现在想起发小,他就记起三年没见的发小因为他的一通电话回了国。尽管保持怀疑,但他还是觉得发小是被自己的一句话所触动。
大意是,我们什么时候这么陌生了。或许是为了证明即便三年未见,他们的友谊也坚不可摧,发小连夜订机票飞回国。两人果然很快恢复到以前的相处模式,只是没持续多长时间,意外就出现了。
----------
几天后,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季谈收到一个特殊的邮件。
一只麻雀,在黎泛家窗台外的一株老树蔓延生长的枝条上蹿下跳。季谈余光看见,就捕捉到诡异之处。
至于为什么诡异,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就是感觉这鸟不协调,像是在看一张整容后的脸,说不上来哪里动了,也许整张脸没有没动的地方。
总之他把这只不协调的鸟逮住,麻雀被他一捏,叽叽叫了两声后肚皮一翻,死了。
季谈愣怔片刻,接着看到死麻雀拉出一条柱状物,拉到一半卡住了,他抽抽嘴角,手动扯了出来。
是一把钥匙。
当他触碰到这根钥匙时,他就知道这麻雀到底是什么东西了。
麻雀是安徊的信使。显然初出茅庐的信使状况百出,蹩脚地在树枝间模拟起麻雀行为,但实在太过僵硬,还没送到信就被季谈半路拦截。
季谈猜测钥匙的材质其实就是Beta币的原料,紫晶,因为都一样能链接虚拟。他可以通过钥匙短暂获取一段信息,来自安徊的邀请。
为什么不去?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略加思索后,他就打定了主意。
——————
“都说了做不出来,您是听不懂人话吗?……”
空荡的空间里,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口挤进客厅。来人扫视房间一周后,眼神更黯淡下去,情绪跷跷板一样升腾起来。
“做不到,滚吧。”
而电话那头似乎还在坚持劝说。黎泛摸了摸平整的手背,心烦意乱道:
“没有条件,也创造不出来条件。找其他人吧……没其他人能接就去研究院,那里比我水平高的一抓一大把……他们接不接单我可说不准……没熟人……也没相好!……”
拉扯了好一会儿,黎泛似是又被说动了。他在空荡的客厅停留几秒后,骂骂咧咧上楼了。
---------
安昀坐在冰凉又洁白的长凳上,他视线的落点是一个从未抬头的人。
“父亲。”他小声说。
无人应答。他又说:“爸爸。”
还是无人应答。
于是他站起身,走过铺满微观模型的长桌,在那人跟前站定。
“安院长。”他轻声道,“我可以走了吗?”
安徊这才抬起头来,透过架在鼻梁上的镜片,眯起眼睛看向自己的儿子。
父子俩的眼睛格外像,旁人都说安昀像是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安徊却总能在安昀身上,看到另一位基因提供者的影子。
但除了这一点影子,安昀和那个人全然不相似。
那个人爽朗迟钝,初见安徊的时候,姿态就像个古板老大哥。他上前一步握住手,点头,说欢迎加入我的队伍。
现在细想,安徊不觉得他们之间有过任何暧昧的情愫,因为发情期他们理所当然睡在了一起,又因为发情期结束理所应当地分道扬镳。
等再度见面,安徊指着半大的肚子告诉他:“你贡献了一半的基因。”
“啊?”
安徊:“我怀了,你干的。”
于是安徊看到他脸上露出难得的慌乱。他的手抬起又放下,往日热情洋溢见谁握谁的大手,此刻却无措地攥紧手心。
安徊冷眼看着,听见他低声询问:
“…怎么办?”
“我们在一起吧。”安徊回答。接着他补充道:“我要生下来。”
安徊的提议是如此理所当然,似乎从未想过会被拒绝的可能,就好像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自信。但实际上,他设想了所有可能,而这是最稳妥最安全的做法。
这位生物学上的父亲,为安徊提供了尽其所能的最大支持,并且终其一生,一心一意。
有时候安徊会托腮看他忙前忙后,思考这是源于心理上的责任感,还是生物上的血缘约束。
或是,某种名为爱情的驱动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