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空出手轻抚我的后背,眯起眼睛微笑的表情狡猾得似狐狸。
“我并无嫁给你。”这是事实,数甲子前我还不及与他完婚,就被送出了怪贩妖市。
未想千玉屑听到这句话后,眼中笑意淡下来,一股微妙的杀意和压抑从周身浮起,毫无感情地冷冷开口:“除了吾,你还想嫁给谁?”
是那名不见踪影的夫君,还是其他该彻底消失的人选。
除了他,还有谁。
不管是谁,都不能自他手中夺走自己费心保护下来的人。
我下意识感到这句话不该轻易回答,于是侧过头,气鼓鼓道:“你这是耍无赖。”
“是,吾就是耍无赖,你又能耐吾何?”千玉屑慢慢恢复笑意,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别生气了,聿斯。”
他一边维持着轻哄的语气,一点点俯下身来,试图往我唇上靠,似乎想接着这个动作确认什么般,眼底带着为微不可见的试探与祈求。
就在快碰上的时候,我抬手捂住了他的唇。
“……说实话,我还不太习惯你这张脸。”我有些不适应地避开目光,或是拙劣或是不敢让他察觉我内心真实的想法,用半是玩笑的语气轻声道:“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千玉屑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脸上神情阴晴不定,仿佛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手,放我离开他的怀里。
如果聿斯心中挂怀的一直都是过去的衣轻裘,那如今的千玉屑,还是对方会为之心动的人吗?
他不确定。
但不管如何……他都不会再次放手。
“吾已经等了很久。”他嘴唇抿起,眼瞳里沉淀着一股无声摇曳的蓝色火焰,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所以,吾不会给你太多时间。”
这一瞬间,好像久远的记忆在我心底复苏。
那是在上巳节的湖岸边,在我手中握着一朵芍药的时候。
他笨拙又生涩地向我求讨婚约。
这么想着,我忍不住垂下眼,轻轻笑起来。
“好。”
多像从前,可他与我都知道,我们回不到从前。
4.
接下来的时日,日常过得极为平静。
那件在后院中发生的谈话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千玉屑虽然还是会出现在我身边,却不再试图谈起我与他的事情,只是偶尔会和我说起若叶汝婴的现状。
他说自己打算等怪贩妖市彻底安定下来后,回优律山城将小若叶接过来一同居住,并邀请我一道去挑选给他准备的家具。
总觉得他目的不止于此,否则在采买东西的时候,为何要事事问我的意见,就好似我是在和他挑选共同居住的东西一般。
我揉揉额角,有些无奈。
真是……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不知龙戬是不是也被这般画面误导,以为我和千玉屑已经放下龃龉,每每看到我们一道出现的时候,眼中满含欣慰,简直像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成家。
所以说,之前在怪贩妖市皇宫内的种种谣言,果然都是出自千玉屑的手笔吧!
我察觉到了他故意为之的小动作,偏生又没有证据,就算想解释,也会被他人当做女儿家的害羞。
久而久之,我只好尽量拒绝千玉屑私底下的邀约,将大半时间花在朝堂上。至少在殿中谈论公事的时候,他不会有过多的笑谈,专心在政事之上,运筹帷幄,侃侃而谈。
或者说,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让我能有时间熟悉现在的他。
反观我,却一直在逃避他。
千玉屑大概隐隐察觉到我隐藏未说的心结,在一次公事谈论完毕后,他突然伸手,从身后抱住我。
这是那次不欢而散后,他第一次试图靠近我。他将头埋在我发后,手紧紧地揽在我腰间,轻轻一叹:“有时候,吾情愿你自私些。这般下来,你今日便不会再推开吾。”
我伸手搭在他手臂上,缓缓拉开,“那样,我就不是能留在你心中的白道聿斯了。”
“那吾呢?”他看着我慢慢离开他的怀中,嘴唇紧抿,“吾在你心中,还是衣轻裘吗?”
问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声调终于出现一丝紧绷的情绪,仿佛拉紧到极致的琴弦,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般,再也经不起一点变故。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我表情里每一个变化,低声问:“在你心里的那个人,还会是吾吗?”
当年的记忆在时光催化中变得有多美好,那在久别重逢,物是人非的如今,就有多残酷。
对方寻寻觅觅,在他身上寻找的,到底是过去的影子,还是不愿面对现在的逃避。千玉屑不知道,他更不愿意去深思,他以为只要再次重逢,一切都能顺水推舟般顺利。
却忽略了人心,尤其是白道聿斯的心。
——她还能不能接受出现在自己面前,与过去毫不相似的自己。
我看了他许久,忽而伸出手,触向他的脸颊,“你一直是你。”
是我心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
大概是日子太过安定,我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学会和自己的内心和解,慢慢去接受现在的千玉屑。
可是就是这样迟疑又任性的想法,让我听闻千玉屑身受重伤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
后来回想,明明龙戬的表情明显有不自然的地方,我却心急如焚到忽略了他话语中种种不对劲,慌慌张张地跑到千玉屑府邸中,前往他房中查看他的伤势。
春日后的阳光温暖灿烂,早已对他府中地形熟稔于心的我,穿过院中一株株盛放的桃花,花瓣在袖边盘旋散落,随着动作涌进推开的门缝。
“衣轻裘。”
我撩开垂落的床帐,本以为会看到脸色苍白的人,却没想到迎来的是一双伸出来的手,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往床上一拉。天地瞬间倒悬,纷纷扬扬的黄色发丝似朦胧交错的春雨,落在脸颊上带来微凉触感,毫不犹豫地覆盖下来,隔绝世间其他声息。
床帐从空中翩然滑落,阳光透过柔软的纱幔,影影绰绰照亮身上人的浅色衣摆。
看不出一丝重伤痕迹的千玉屑与我对了一眼视线,高挑修长的身躯投下阴影,将床上的我笼罩在内。
怎么回事?
我察觉到事情不对,刚动了一下手,就发现自己手腕皆被对方按住。
“衣轻裘!”意识自己上当,我怒不可遏,他怎可拿这样的事情骗我,“你在做什么!”
“这句话该吾问你。”千玉屑眼神晦暗,散落在身侧的发丝混乱不堪,就像如今我与他的关系,“明明心中依旧有吾,为何要一次次推开吾?聿斯,你到底在迟疑什么?”
我闭上眼,平复略微急促的呼吸,“我不想和你争执,先放开我。”
“放开你,然后让你再逃避一次?”千玉屑嗤笑一声,他俯望着我,漂亮的烟蓝色眼瞳怒意勃发,却用一种冷静得可怕的语气,唇角抿出的弧度几乎可被称之为微笑,“聿斯,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猜。可吾终究不是过去的衣轻裘,除非你今日将话说清楚,否则吾不可能让你离开。”
这个人到底在森狱学了什么!
而且这样哪里是谈话的氛围,简直就是逼供。
“你压着我,我喘不过气了。”我妥协了,伸手推推他的肩膀,从他退开些许的缝隙中坐起身来,撩起颊边的散发勾向耳后,“不管怎么说,你不该用受伤的事情骗我。”
千玉屑对我的控诉没有什么反应,话语中精准地抓住要害,直白道:“不这样做,你会主动见吾吗?”
确实不会。
这段时日我几乎和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本想让自己好好理清思绪,却没想到千玉屑性格比我想象中的变了更多,才会导致今日的事情发生。
恍然不觉这样坐在床边和他说话有哪里不对劲,倒是注意到方才被他大力一扯,头发散了一半,我干脆解开发绳,发丝瞬间披散一身:“我并未想避着你,只是需要时间理清思绪。”
“理清什么思绪?”千玉屑坐在阴影处,仿佛无法忍耐,语气压抑地开口:“有什么事情,不能告知吾?”
我一时没有开口。
他拽过我的肩膀,一双眼紧紧地看着我,淡黄色的长发滑落至身前,让他温雅的面容带了一丝苍白,“吾已经足够退让。”
不管是用强硬的手段入梦,还是软下姿态恢复从前衣轻裘的做派,或者是迂回婉转的用尽借口邀约,他甚至允许我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的请求,对他避而不见。
所有能够用的手段他都试了一遍。
为什么还是不行。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哪里不对?
“你到底在介怀什么?”
我在介怀什么?
我一点点拉开他握在我肩头的手,深呼吸了一口气,平静道:“介怀自己。”
千玉屑似乎没想到这个答案,“聿斯。”
我毫无避让地抬眼看他,安静的说:“我是恨我自己,为何这般无用。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在你心中,都无法成为能够承担你痛苦的存在。”
“我什么都没有做。”他在我不知道的岁月中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却全然不知,心安理得的在他的保护下虚度了这么多年。我抿着唇,话语中带着自我嘲解的意味,“枉我修习百载,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忙都帮不上。”
千玉屑脸上微微一怔,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死死地握住我的手:“那些事情早已过去,如今你吾再次相逢,自然可以重新开始。”
“我忘不掉。”有很多话涌到唇边,我却难以说出口,便微笑着,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叹息着道:“其实我知晓自己已经很幸运,世上有多少人期盼能有开始的机会,期盼能与心爱的人共度余生,可是我总忍不住再次去想,如果还有下次呢?”
我曾经认识的那个不成熟又意气风发,因一点小小的胜负而得意洋洋,因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思而找尽借口,喜欢用莫名其妙的理由达成自己目的,眼神清澈明亮的少年,已经消失了。
用一种堪称惨烈的方式,成为另一个人。
尽管年少时出现在他身上特质偶尔还会出现在我与他的相处时光中,如同我与他从来不曾分别过,还拥有着同样美好的回忆。
可是我知道,这终究不一样。
“下一次,你是不是还会推开我。”我说。
似乎有什么在这一刻消融。
是曾经的分别、隔阂、隐瞒、无法对彼此道出的所有心意,还是在处于不同两地,却仰望同一颗月亮的思念。
我的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水光,眼前的人模糊不清,我低声道:“下一次,我又真的能等到你回来吗?”
隔在两个人的空间消失了,千玉屑紧紧的抱着怀中因哭泣而颤抖的身躯,心头忽然浮起一个模糊的念头。他小心而试探将我按在他肩头处,语气温和的说:“吾不会让你再等吾回来,聿斯,和吾一起退隐吧。”
“就你、吾,加上小若叶三个人。”血液滚烫起来,仿佛设想中美好的画面终于有实现的时候,千玉屑眼帘低垂,侧头碰了碰怀中人的耳垂,“去苦境也好,在妖市也好,天涯海角,与吾一同共度余生,再也不分开。”
我闭上眼,透明的水渍落入他的肩头,形成一个小小的印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