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一样。
我坐在树下制杯。
一方石桌,煮沸的泉水在湖中咕噜噜得冒着热气,我持着泥胚,手中刻刀小心翼翼地顺着已经绘好的纹路刻画。树下挂着的灯火闪烁微弱荧光,倾泻而下的暖光映照着杯上逐渐成型的花纹,半开的芍药,于泥胚上微颤开放。
我知晓这是梦。
现实的生活,并没有给我静坐在此做闲事的时间。
所以我在等引我入梦的人出现。
夜风拂过腰间的清金链玉佩,惊起数声琅琅铃声。
梦境中的世界安静下来。
乌云后的明月露出边缘,一个人影在月色照亮的位置缓缓浮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没变。”
他抬步从阴影中逐渐走出,淡黄色的袍角,持着玉扇的手,修长如削玉。千玉屑撩开树下的琉璃暖灯,肩头长发流泻于胸口,神情平静淡然,在我抬起视线看向他时,唇角浅浅笑起:“相见处,小屏风,刺桐花下越台前。在吾心中流转百年的画面,终有实现之时。”
摇曳烛火照亮他半边侧脸,梦境中的风景好像都在安静对视时淡去,彼此印在眼底的倒影,是全然陌生的五官,唯有眉飞色舞间,还残留着从前的隐隐熟悉的神态。
无边的月色洒满天地,绵延得很远很远。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原点,我站在树下,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来的人。
然而不管风景如何相似,我与他皆知,一切不可能回到从前。
没有慌张,我淡然垂下眉眼,继续雕刻着手上的泥胚,“你寻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我的态度似出乎他意料之外,太坦然,也太无可捉摸。
千玉屑拂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平稳的手,忽而问道:“你为何将玉佩还给小若叶?”
指尖动作不停,灰黑色的碎屑在刻刀下滑落,堆积桌面,形成一个小小的土堆,我口中语气无波无澜:“本来就是汝婴的东西,留在我手上终究不妥,我不过是物归原主。”
千玉屑闻言,面上的笑意淡了些,“不想见吾吗?”
对他若有似无的试探,我没有给太多反应,既然他不愿意明白告知我他的身份,面对我与他的过去。我便如他所愿以此应对他,当做自己从未知晓真相。
“先生玩笑了,我本就与你没有想见的理由。”
“没有吗?”他问。
“没有。”我毫无犹豫地回答。
空气寂静片刻,唯有桌上茶壶依旧咕噜噜的冒着热烟。忽而,对面的人笑了一声:“哈。”
雕刻花纹的动作顿了一顿,我问他:“笑什么?”
千玉屑放下手中的玉扇,持起炉上的茶壶,给倒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面上的表情依旧很温和,像是我与他正在闲谈一般,“从前不曾见过你生气,原来你生气是这个样子。”
我看着他推过来的茶杯,手指搭在桌边并没有收回。发觉我的注视,他手往我身前伸了一下,似是想触我的脸。
我侧头避开,风吹起的发丝交错滑过他的指尖。我定了定神,以陈述的语气回答:“我与你相识不过数月,谈何以前?”
千玉屑缓缓收回手,指尖细细地捻动了一下,还能感受到方才发丝的触感,低声道:“吾亦不知你会是这般反应。”
我继续刻着手中泥胚,刻完花朵的形状,往下刻叶影。
“聿斯。”他轻轻地唤。
叶子的纹路要细一些,手中刻刀往下捏了些许,收敛力气小心滑动。
“聿斯。”声音中多了一些无奈。
一笔一划,流畅的弧度,缓慢而清晰地在灰黑色的泥胚上游动,尾指扫掉多余碎屑,避免影响接下来的雕刻。
千玉屑深呼吸一口气,“白道聿斯。”
我恍若回神,停下手中动作:“先生何事?”
炭火的雾气在梦境中冉冉升起,缥缈卷曲的痕迹,模糊了他眼中的情绪,眼底粼粼碎光,更似如雾一般,轻易就会溃散开。他低低问我:“是不愿意听吾解释,还是故意在报复吾。”
我忍不住凝聚起涣散的视线,抬起眼,望着他线条清晰的面容,风韵飘然,从容清雅。
和过去在怪贩妖市的岁月比起来,他现在看起来确实不一样了。
不单单是容貌。从前我与他认识的时候,他还掩不住自己的心思,眉眼中总带着散不去的少年意气,自信又骄傲,仿佛什么都难不倒他一样,有点幼稚,在我眼中却十分的可爱。可是那一切都消失了,在我们重新相逢的那日,我甚至没有将他和我寻找已久的少年联系起来。
若非他刻意暗示,我竟不知自己会认不出他。
明明我对他曾如此的爱慕,可当他站在我面前,换了一张容貌,我竟然……
无法认出他。
这个事实,让我既难堪,又心疼,甚至怨恨自己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一直不在他身旁。
而事到如今,比起心疼和难堪,我更愤怒的是他选择将我保护得这般好。不管是复仇,还是现今独自一人在危机四伏的妖市行走,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留我在他身边共同面对风雨。
既要我知道他的身份,又不让我插手他的事情。
留我一个人在安然的环境,心怀着对他的担忧,辗转反侧,独自痛苦。
既然如此,既然这般不愿意放手,为什么又要让我知晓他的身份,为何不让我继续浑浑噩噩的寻找下去,寻找一个不知生死的衣轻裘?
我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身前的茶杯,不再看他。
压下满心酸涩,我极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轻描淡写地回他:“先生这番话,将你我情分说深了。”
挂在树梢处的灯笼被寒风吹动,垂下的穗子窸窣发出孤独的声响。
千玉屑坐在明暗之间,仿佛也身处过去与现在。
他抿紧了唇瓣,红润的唇色紧绷出些许苍白的色泽,语气强硬快速:“吾与你的情分不深吗?”
我目光微微一闪,然后抗拒般偏向一旁:“抱歉,我和你没有熟悉到这个地步。”
“曾谈婚论嫁的人,情分如何不深?”他说。
我忍不住站起身,侧身避过他紧迫的视线:“和我谈婚论嫁的人,不是先生这番容貌。”
腰间清金链玉佩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一瞬间就激起了眼前人的怒气。他豁然起身,走到我身边拽住了我的手腕,强行把我拉回,紧盯着我:“何必装傻,吾不信你看不出来。”
我往回扯手,挣扎道:“我向来愚笨,何况过去许久的事情,故人故物皆不存,仅凭记忆,能看出什么。”
千玉屑内心烦躁,不知为何会走向这样的局面,对方分明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不该是这样,也不能是这样!
他不自觉收紧手腕,逐步逼向前,非要得到一个答案:“看出吾对你情爱尤存。”
被他裹挟逼迫着向后退步,直至背后触上粗糙的树干,他趁机伸手堵在我腰侧,逼我只能看向他。
我伸手推他,推不开,“先生总是这般自我中心吗?”
“对你,吾从来不曾迟疑过。”千玉屑脸上的神情阴郁下来,视线不住在我面上扫视,想要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什么端倪,“聿斯,非要吾说出那个答案,你才愿意面对?”
还是聿斯……已然不在乎衣轻裘。
刹那间,一切被隐藏在沉静无波的表面下的不安再无法抑制,骤然决堤。
“我不知你在说……唔——”
我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在那一瞬,千玉屑已经忍无可忍,低下头重重地咬在我唇上,像是要把一切情绪抒发在我身上一样,吻下来的力道沉重又野蛮,唇角戴着的唇环划过冰冷的痕迹,在我唇齿间狂风暴雨一般掠夺着。
我慌张地想推开他,然而他半点没有留情的打算,干脆一手摁住我的肩膀,趁着我挣扎的时候挤开我的唇缝,往更深处的温暖探索而去。和以前一样急躁又迫切,不知轻重,吻的格外用力,比起接吻,不如说是在泄愤,用力地、甚至有些粗暴地,带有侵略意味。
唇齿纠缠间,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将太多情绪都付诸在这个吻上,那些温热的、苦涩的、甜蜜的。横隔在我与他分别时光的无数思念,在这一刻尽数交织。
混乱的呼吸声在狭小的方寸之地盘旋,湿润且暧昧,混着细微的水声,让深陷其中的人愈发沉迷。
千玉屑侧过头,手掌下滑,落在我腰间系带上。
我猛然用力推开他,一手挡在唇间,低低喝道:“衣轻裘!”
听到我含着怒意的声音,他身体微微一僵,似乎清醒般退开些许,却依旧将我困锁在怀中,一双眼沉淀着还未消散的欲望,轻笑一声,“终于承认吾是衣轻裘了?”
彼此心知却不曾承认的事情,在此刻终于揭破。
我既恼又羞,他这些年都学了什么,怎么能……怎么能——
梦境是我所擅长的奇术,在梦的世界,我无有可能会在他之下。
于是我手臂一挥,强行将他送出这场荒唐的梦境。
现实世界。
我豁然睁眼,起身狠狠擦自己的嘴唇。
虽然梦中世界的事情不可能反馈到现实之中,可我依稀还能感到他留在唇中的温度,灼热滚烫,搅乱一池平静心湖。
简直是胡来。
另一边。
千玉屑摘下眼前术布,轻轻碰着自己的唇。
接着若有所思地笑起来。
可惜了……还是那么容易害羞。
3.
龙戬不知我和衣轻裘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晓我一夜之间对衣轻裘相关话题态度大变,堪称暴走般聿斯。于是他也就不再试图和我谈起衣轻裘,转而打迂回战术,比如在回归怪贩妖市后,让我和衣轻裘一道行动。
我对衣轻裘的态度自然从友好转成无视。
作出这样的事情,还想我给他好神色,未免想得太好了。
重夺妖市政权,衣轻裘……或者说千玉屑忙碌非常,但不管他怎么忙碌,似乎都有时间前来寻我。
看到他无事从战栗公与判神殛手下脱身,我自然感到欢喜,可直到我受龙戬邀约来怪贩妖市帮忙后,这份欢喜就变了调。
因为不管我在哪里,不管何时何地,千玉屑都能精准找到我所在的位置,或谈正事,或纯粹带着小礼物来见我,甚至有一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捆来一对大雁,要往我家中放。
他这般高调行事,不出数日,妖市皇宫上下都把我和他当成了一对。
可恶,到底是谁向他泄露我的行踪!
“何必生气。”今日犹然不请自来的千玉屑坐在我家中小院,端着我精心雕刻的茶杯,喝着我珍藏的茶饼,施施然朝我笑道:“本就是事实,不是吗?”
“阁下未免太过不客气。”我从来没想到他会有这般无赖的脾性,明明以前对感情之事还是很生涩,不过数甲子的时光,他竟如同换了一个人:“不请自来,我怎不知你是这般失礼之人。”
“吾早就让你搬至吾的居处,如此以来,吾也不用天天‘不请自来’。”千玉屑放下手中茶杯,托脸向我看来:“既然都已经知晓吾之身份,你还要生气到什么时候?”
他还好意思问。
我缓了缓心情,决定不去触碰他语言中的陷阱。
不管是让我搬去和他一起居住,还是回答他为何生气的问题,不过都是让他有机可乘的话术罢了。
“你来此到底有何事?”我问。
“公事。”他神色镇定,从袖中掏出信函,往我身前递来。
信封上似乎是龙戬的字迹,我没有防备太多,下意识伸手准备接过。
在我快要碰到信封的时候,千玉屑忽然将手中信封一转,另一只手趁机握了上来,用力一拽,趁我身形不稳收手将我抱入怀中。
我一惊,抵住他的胸口,“你!”
“哈,还是这般容易上当。”千玉屑扬起眉尾,得意洋洋道:“如何,这下你逃不开了吧?”
“你又骗我!”都上当过这么多次了,我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手心,手臂用力推他:“放开我。”
心塞,简直心塞到了最高点。
谁知道他听了我满是抱怨的话语后,却露出了有些愉快的表情。
“为何要放开,你本就是吾的妻子,吾抱自己的妻子有何不对?”他好整以暇地收紧手臂,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