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他——
定是咒术未曾解除,才令向来神清骨冷的隐春秋说出这般违心话语。
“我不知道,我想……我……”我磕磕绊绊地想说什么,可话一出口,却话不成话,零碎而断续。
最终,我紧闭上唇,摇了摇头,又别开目光,欲躲身阴影之下逃避,藏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吾无意为难你。”隐春秋看我避而不谈,无法理清思绪的样子,曲在身后的手指紧握,压低声音道:“你心绪未平,对封印有碍,明日再来寻吾。”
许久,我轻轻吐出一字。
“嗯。”
4.
不对劲,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被二次求婚的我,在房间里绕圈圈。
与其相信隐春秋真的看上我这个五谷不勤,欠账欠到满天飞的苦境边缘人,不如相信我其实是秦始皇。
所以一定是隐春秋哪里不对劲。
是咒当真未解,难不成是我一时调侃成了真,那药物当真过期了?
啊啊啊——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我挠乱了一头长发,发饰尽落,在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连带着蒙在双眼之上的眼布,亦随之落下。
白色纱布辗转滑过半空,缓缓停在桌子上,随风左右摇摆。
我怔怔地看着那道薄透的眼纱,恍惚想起这是隐春秋亲手为我戴上。
若非是这双眼,若非是……这眼中的异术,他本该是立意救世,赴身大道之能人,而非身陷囹圄,困于异术,与我纠缠不清。
不见琉华……我如其名,本就不该相见,何必相误。
此时,我终于下定决心。
既术未解,那便再解一次。
重整长发,束好眼纱,我戴上药盒,推门而出。
*
月上梢头,流云走雾,穿过层层回廊,我一路忐忑不安踏足院中。
繁花百盛,清风拂袖,一个玄墨身影坐在离枇杷树不远的小桌旁,东风轻轻软软撩动着帘帏,垂落的纱布将人遮掩地影影绰绰。隐春秋面前放了一坛清酒,正自斟自饮,振矜凛然眉眼燃着几分清冷,又隐约几分无言的落寞。
落寞?我踏前的步伐不由得停了下来,看着他独浴霜色下的模样,又不敢打扰了。
我停下脚步,隐春秋也注意到了这方的动静,静静侧过头来,视线穿过纱帘落在我的身上。
这一眼,藏了太多情绪,几欲一眼万年,理不清时序流转。
我进退不得,他却邀我一同赏月。
事已至此,再拒绝反而虚伪。
本就抱着目的前来,我施施然落座在他身旁,手指捏向袖中的药盒,一时无言。
令人意外的是,在我到来之前,隐春秋便喝了不少,一坛清酒,竟已然见了底。
“饮酒么?”他问我。
我想拒绝,转而一念,又点了点头。
说我借酒壮胆也好,是当真需要借酒消愁也好,在此刻,杜康之物比茶水更适合我。
隐春秋拎起酒壶,给我倒了半杯清酒。
看我神情疑惑,他淡淡解释:“汝酒量不佳,况明日还要封印,今日不宜醉酒,意到即可。”
我哑然一瞬,想着那你又在这里喝酒。
算了,他的酒量确实比我好很多。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顿时呛到。
看着清清澈澈毫无度数的样子,竟是烈酒。
隐春秋看我满面通红,不太适应的模样,低低笑了一声,“这是醉龙潭。”
今日见面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虽以往不是不曾见过,可这付轻松的神情放到现在,却是令人生起几许感今思昔之感。
“深夜不眠,是为今日之事?”大抵是有了几分醉意,隐春秋说话不带弯弯绕绕,径直问出口:“吾之心思,让你为难了吗?”
还是这颗枇杷树下,还是带着以往熟悉的香味。
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想起他坐在树下听我说些有的没的的苦境笑话。那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那时,他凝望我的视线,是否也有着如今这般温度。
我堪不透,亦猜不出,从不曾在意,如今想起,却处处痕迹。
我避而不谈,“先生醉了。”
“有心区别,是以连称呼都不敢如以往。”隐春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动作潇洒利落,难掩苦涩,“可吾并不后悔坦诚。”
我以前怎么没感觉到他性格中固执的一面是这般的难以应付。
如果我能起身逃跑的话,想必现在早已跑的不见踪影。
“先……隐春秋。”一句先生正要出口,我硬生生止住声息,改称他的名字,低声道:“你可知为何师父为我起名不见琉华。”
不等隐春秋开口,我继续下去。
“先生龙麟鸾凤,本该不凡。亦当知这双眼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不祥之物,若他人得知,又是何等忌讳心惊。纵使我无意使用此眼,但怀璧其罪的道理,你不该不懂。”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直直看向他:“既已分别,便该不复相见。”
这才是不见琉华的缘由,不该相见,不该相知,不该陷入异术的挣扎中,难脱囹圄。
无论是他,还是我。
隐春秋垂下眼眸,相近的距离,我几乎能看清楚他深邃的眸底里,倒印着的身影。
寂静无言,如镜花水月的梦境。
“吾知晓自己在做什么。”月色朦胧,纱帘起起伏伏,将薄透的阴影化作水雾,笼罩在两人身上,“汝呢,言语凿凿,却不由心。不见琉华,受其眼所控的,非是吾,而是你。”
他灼然的视线,似看穿迷雾,如一把利剑,破开红尘迷惘,锋利而不由得人躲避。
我不敢直撄其锋,狼狈偏过头去。
他的意思是,是我太过纠结双眼的异术,才迟迟不敢面对自己的本心?
怎、怎么会呢?
不对,我不该和大儒辩论,他一定是被异术迷了心神,才作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就、就是啊!隐春秋在这里说什么大话呢,明明就是他中了术,不是吗?怎么会是我害怕他的倾心只是异术的后果,心生逃避呢?
这么一安慰,我又鼓起了勇气,决意证明自己没错。
既然当初的药没有起效,那么今日再行一回当初的举措又如何,待术解开,隐春秋必定会回到当初不曾与我相见的那般模样。
下定决心,我将剩余的醉龙潭一饮而尽。
烈酒将我呛得满脸通红,隐春秋见状眉心一跳,口头斥责,身体已然快了内心一步,倾过身来欲为我理顺心气。
我捂着嘴唇咳嗽不止,却抬起眼直直看向他。
“……到底是谁受困异眼,便由结果见真章吧。”
隐春秋一愣,“什么……”
趁他未曾提起戒备,我出手如电,一击点中他的穴道,令他僵立当场。
熟悉的场景,几番回到当初分别之时。电光火石间,隐春秋意识到我今夜来此的目的,不由得怒上心头:“不见琉华!”
口中药丸味道极苦,简直苦得我说不出话,那时隐春秋是怎么面不改色吃下的?当真稳重。犹豫伸手按在隐春秋的肩膀上,看他锐利得几乎要烧起来的双眸,不由得心生胆怯。
……夭寿,他应该不会打我吧?
再不渡过去,药丸就要在我口中融化了。思及此,视线从他的双眼挪到他抿起的唇间,我鼓起勇气,慢慢靠近。
庞然的怒气,无声消散在相触的部分。
看似冷硬无情的儒者,唇畔却是意外的柔软,饮了一夜的酒,带着些许令人心醉的酒香。
微微分开他的双唇,舌尖顶着药丸将其送到他的口中。怕他不配合吞下,我笨拙地在他的唇齿间磕磕碰碰,贴着他的唇舌往里,想将药丸推入他的喉间。
试了几次,药丸没推进去,倒是融化成了一片泥泞,在我的舌尖泛出深沉的苦味。
总之……这也算可以了吧?
我紧张地后撤了一步,长纱下的双眼微微睁开,落入深棕色双眼,眼底晦暗不明,带着尚未消散的火星怒意,似风雨欲来。
……
这完全是气疯了的样子啊!
我内心大呼糟糕,怎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他根本没有半点解咒后的冷然。
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我转身就想跑。
隐春秋的动作比我更快一步,刹那间已经冲破了穴道,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强行将我扯回。
腰侧撞到桌子,桌面酒壶受力跌落在地,在两人脚旁发出碎裂声响,我却无心注意。
“唔。”
短促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已被扣住了后脑。
这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吻。吻中隐含勃发的怒火,仿佛压制过久的情绪借着酒气与亲吻在一瞬间爆发,呼吸紊乱,手腕用力压制着我的身体,疾风骤雨一般侵略着更深处的唇舌。
他的力气很大,动作也实在算不上温柔。
压制在胸口的那只手用力地推着他的肩头,似堕入深渊之前最后的理智残余。
滚烫的温度。
深刻,辗转,缠绵悱恻的纠缠。
每一次置换呼吸,涌入胸腔的都是对方身上浅淡气味。
手指扣进了冰凉的衣袍,细微的声响溢出唇间,又被身前的人吞入喉中。方才的情形完全倒转交换,现下我为鱼肉,他为刀俎。察觉到我身形开始不稳,隐春秋松开我的手腕,转而伸手揽在我的腰后,按到自己怀里,顺着我的姿势压低了头。
这算是什么呢,我模模糊糊的想。
湿热的吐息交融在一起,丝丝绕绕,密不可分。
衣物窸窣的交缠声,手指深入发丝的摩擦声,以及快速跳动的心脏声,都化作奔腾的血液,顺着四肢百骸不断翻涌,感觉自己几欲要融化在对方臂弯中。
手指碰到了缠在发丝中的眼纱,白色的长纱擦过眼睫,松松滑落下来。
我下意识睁开眼,看见一双旋起涡流的深色眼眸与我对视着,他好似清醒了过来,又好似没有完全清醒。
“……隐春秋。”
我短暂回神,连忙落荒而逃般的闭上眼睛。
“你还要否认吗?不见琉华。”他说着,语气夹杂着叹息吻下来。
短暂的吻逐渐加深,借着难以挥发的酒意放纵自身,陷入无法自拔的沉沦。
无论是我,还是他。
再难否认。
*
人,果然不该喝酒。
明知酒能够乱性,还要自找苦吃作什么呢。
我看着眼前熟悉的签字,一板一眼的方正字形,签在一张婚书上。
一旁收拾封印后的物什的隐春秋,神情认真。不同昨晚喝多了的朦胧,如今眼神一片清明,显然是能够理性思考的模样。
“那个……隐春秋。”我怀抱着对他严肃板正性格的信任,试探地问:“醉后的签字,应当不算数吧?”
谁知道我昨晚是被亲昏了,还是喝多了,才昏头昏脑的在婚书上签字,隐春秋拦都拦不住。
“嗯。”隐春秋抽身扫了一眼我捏在指间晃来晃去的婚书,并没有趁火打劫非要我承认那张婚书的正当性,“确是如此。”
我一下子惊喜起来,眼神发亮:“那——”
话还没说完,只见隐春秋从一旁的书架上抽出一叠纸张,放在我面前。我端详一看,全是婚书。
“如今汝既酒醒,便重签一份吧。”他面不改色地要求道。
看着他半点没说笑神情的眼神,我焉了。
不要啊——
求求了,不知在何处的各方神圣,三隐也好,儒门也罢,甚至是江南无路也行,赶紧来带走隐春秋,这是我一生的请求了!
救救被逼婚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