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飒沓如流星
“那是什么?”郑直忽然说。“还发着光哩。绿幽幽的,有点像林子里的萤火虫聚在一处的模样。”
成君闻言回头,一颗心子没来由一下子别别狂跳起来。他确也是下意识狂奔而去了,郑直口中所言的绿光他很熟悉,那是谷玄秘术施术时的毫光,就在这座沔山市集里敢这样使用秘术的,除了夏舒,不作他想。
“小夏!停手!”
他飞快传音,昏暗烛光下许多人只看到一团白色毛团从脚下飞过,还没来得及分辨仔细,又被那白色毛团所指的方向引去了心神。
暗无天日的沔山市集里,怎么会有草木的香气呢?
“你疯了不成?”成君一口衔住夏舒衣角便是狠力一扯,他感觉这小术师简直像在跟他开玩笑,在这种鱼龙混杂之所自报家门,以夏舒的出身,也与自寻死路一般无二了。“这里不是外面那等寻常所在,更不是你的青莲谷,这是阮氏的桃州金城,是背后有主的地下黑市!”
“我知道。”
夏舒比成君想得还要平静,在他身前,无数的金石草药遵循某种方式依次摆开,均被一层浅绿毫光所包裹,若是有心人直视那层毫光,便会见到其下缓慢苏生的药植正焕发出何等的勃勃生机,才能造就这数丈开外也能嗅到的浓郁草木香气。
“我更加确信的是,离开这座沔山市集,我再无机会遇到刚好七百七十七年的七叶碧花参,没有这条参,恐怕即便是我老师亲至九岳山,也无法将你的身躯复活。”
“所以今日这副药,我非炼不可……!”
凭空飞掠一抹寒气,紧跟着无数道寒气席卷,山阴小池瞬间凝冰封冻,偌大一片水面成了冰面。夏舒凌空一步迈出,自有蔓蔓青莲自冰面上疯狂生长,将其稳稳托举,缓缓几步,夏舒已至小池正中,此处无人打扰,正适合他当场炮制丹药。
而他此举早引来沔山市集全场注视,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来,想知道这样一位离经叛道之辈是哪里来的神秘大能。可随着夏舒身周燃起第一束郁非之火,所有人都看清了:青莲中那一位并非某位隐世的前辈大能,正相反,竟是一位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弱冠少年,如此年纪便已掌握至少三门秘术,究竟师承何方,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催命缠枝莲’……丁仪门下……”
“他是青莲谷中客!”
“——丁仪的徒弟?!”
面对在场众人对其铺天盖地的议论,夏舒只作充耳不闻,仰头灌下一大口葫芦中的药酒,手中闪过一道绿光,那一小截七叶碧花参须忽忽漂浮空中,在浓郁的生气催动下竟重新复苏生长,不多时已向下长成数条参须,向上则缓慢些,叶片一枚枚生出嫩芽,尔后舒展长大。
易逍遥亦在池边远远望着,见此情形,以他见识之广也不得不心生感慨,好一手漂亮的催花役叶,这是谷玄四重境秘术师的基本功,却少有哪位能使出来似眼前这小术师般盛大空前、流畅自然的。
这便是真正的秘术大家所教带出的弟子吗?连这份目空一切的恃才傲物都这般相像,还真是丁仪门下亲传啊。
不过数息之间,无数悬垂参须之上,七枚青叶已然长成。青叶尽头,一枚碧色小花正含苞,只待一道春风,便即开烁。
而能催动这道春风的主人,喉头一动,云淡风轻地吐了口血。
成君此时已然冷静下来,他知道单凭自己是决计劝不住夏舒的了。看着夏舒身前那滩暗红血迹,成君一时间有无数话想说,话至嘴边又无法言语一词半句。此一生他还从未有过这样欲言又止的时刻,比起毫无用处的廉价关心,他更想问夏舒的是,自己这条几乎丢了一半的破烂性命,如何便值得这小术师赔上全副身家性命去救。
若他真能侥幸回到人身,那余下这半辈子,他也只能整个的交到夏舒手里,方能偿还这份如山恩情。
“你不能再继续了。”成君看一眼参须之上那朵碧色小花,再看一眼嘴角挂着鲜血的小术师,坚决道:“你会死。”
“这不是还没死吗?”
夏舒指尖一动,引来亘白无根之风,碧花开烁,奇异花香顿时层层摇荡,向山阴小池外扩散。他勾起一边唇角,余光瞥见池边似有几人正死死瞪着自己,不由哂笑道:“我这么招人恨啊?炼药而已,怎么感觉是老师的仇怨,却算到我头上来了呢?”
成君道:“知道还这么招摇?”
“金石草药这样周全,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夏舒闭目定了定神,干脆不再理会池边是非,掌心一翻,三根三百年的朱纹青木香落在手中,在郁非之火的烧灼下竟不枯焦,而是色翻沸白,不多时猛地绽开,露出其中的乳白内里。夏舒见状更不犹豫,碧色参花犹正盛放,已被他摘花取叶,与那朱纹青木香合在一处,共同丢进郁非之火中炮制。余下参须则被亘白之风与印池之水一道反复碾压,直至挤出数滴参液,复又被夏舒丢进郁非之火中,共同凝进那堆草药里。
“你知不知道我老师有个很恶毒的嗜好?”他漫不经心道。“比你想的还要恶毒万分。”
“什么?”成君守在夏舒脚边,目光却望向池边,那里聚起了几个人,好像正发生些争执。
“我那老师,最爱好将人医了再伤,伤了又医,如此往复,直到病患苦痛不堪,咬舌当场。”
“……”
山阴小池一角,约莫有三四个人聚在一起,正商议怎么去到池中,好一刀结果了青莲谷中客的性命。
“诸位好汉,你们看我这对招子。”其中一人恶狠狠道,“一个瞎了,一个日日流脓,便是拜那‘催命缠枝莲’所赐!”
另一人跟着附和道:“招子算什么?诸位请看我腹上伤疤,我的肋骨竟在青莲谷中被那恶鬼生生取出两根来!只因那恶鬼说我这肋骨生得好,他一眼相中,当场便剖腹取骨!”
“炼药那小子既是丁仪徒弟,想必也跟着作恶不少,我们今日将此獠诛杀当场,此举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三言两语间便敲定了合力谋杀的计划,彼此对视一眼,都在各自眼中看到了些许微妙的惧意。
——那可是丁仪的徒弟,谁敢打包票不是个恶鬼二世?万一残暴手段更甚其师,他们几个焉有命在?
“诶,你们几个。”
砰的一声,流星天降。
“少在那边说屁话了。”郑直拎着流星锤在池边一步站定,很轻蔑地扫了眼那些人,讽笑道:“没本事当面动我夏兄弟,倒有本事趁人之危,你们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什么话?!这种恶人,自是人人得而诛之……!”
“放你妈的屁。”郑直闻言破口大骂,“我今日还就站在这了,谁要动他,先过来吃我两下!”
随着道道秘术不断施展,夏舒口中鲜血不要钱似的沿唇角不住蜿蜒而下,他本人则好像连吐血的气力都没有了,不多时甚至跪倒在地,掌心郁非之火却始终稳定,如永恒盛放的烈焰之花般将金石草药凝练烧灼。
“你真的不能再继续了。”成君一直在旁守护,灵敏的狗鼻子除了闻到药香,更多的是嗅到夏舒身前那滩血泊的味道,淋漓的血腥气犹如一个不祥之兆,将生机从夏舒体内渐次抽离。
他定定望着夏舒,半晌轻叹一声,话语也如一道叹息:“气血两亏,青莲谷中客精通医术,怎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这味方剂,叫霰雪散。能生死人、肉白骨,讲究的是现摘现炼当场成药,中间绝不能停,稍有差池便是前功尽弃。”夏舒已是气若游丝,他并不知道郑直在外面用两柄流星锤为他杀红了眼,对危险的直觉让他将郁非之火一扩再扩,整个山阴小池便成了下面冰雪封冻、上面火海一片的奇异景象,正中更是蔓生一朵巨大青莲,冰、火、木彼此共生,黑市中人大多已看得呆了,不要说偷袭寻仇,连动手的想法都不曾有。
至于那几个怀怨动手的自是被郑直用一对锤拦在外面,近不了池中夏舒分毫。
“旁的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这副药今日不成,他日你活不了。”
成君道:“若你今日为我而死,我不介意向这山阴小池再跳一次。即便如此,只怕我去到地府投胎进畜生道,下辈子还做一只狗,也还是活不安稳的。”
“别惦记你那跳崖的事了,我没那么容易死。”夏舒一笑,形容虽凄惨,却仿佛下定了谁人都无法阻止的某种坚定决心,笑容看上去几乎有些狠厉。“我说过,我一定救你,所以就在今日,就在此地,这霰雪散……必成!”
下一刻,烈焰之花猛地一收,又再度怒放,一开一阖间浓郁药香倏忽弥散,似有某种无形巨力层层绽开,震荡整座沔山市集。
眼中再无犹疑,夏舒竭力咽下满口浓腥,右手一抹嘴角血痕,全身仅剩的一点气力聚于掌心,狠狠拍向漂浮着的那团郁非之火——
“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再造生境……”
“霰雪散,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