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荒漠地底的精石铜城有着鲜明区别于须弥的建造风格，可谓是坎瑞亚历史的化石，足以使教令院诸多学者趋之若狂，城内魔物早在上次探索中就被清理完毕，以空一贯高效的探索风格，也没有遗漏的物资和文件，但这位见多了大风大浪的冒险家头一次心中懊恼——

早知今日……剩几个角落里的摩拉堆也行啊！总好过现在尴尬苦熬。

派蒙不自在地往后瞥了一眼，飘到空的耳边压低声音问：“他们两个闹别扭了吗？”

看啊，连派蒙都发现了。

在他们身后，分属教令院因论派和知论派的两位学者正以学术的专业态度讨论精石铜城的建筑年代和相关背景，不乏丰富引证和各类考据，飘进耳朵里的大段谈话只要稍加整理就能形成一篇详实严谨的高质量论文。

问题在于，“两位学者”是艾尔海森和含章。

单身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空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以丰富的跑腿委托经验来看，卷进小情侣的爱恨纠葛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擦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引导众人来到升降梯前：“这里的能源线路最初是断开的，上次花了点时间总算接续成功，现在我们要通过它进入最深层。”

“尝试过打开[门]吗？”艾尔海森忽然问。

金发的旅行者想起了自己的血亲，他不免有些伤感，摇了摇头：“我感受到了阻力……还没到打开它的时候。”

纂刻着复杂符文的机关在空的操作中轻声嗡鸣，平台沿着漫长的井道缓缓往下运行，以炼金术与机械工学铸就的灿烂文明虽已凋零，但镶嵌井壁的指示灯时隔数百年仍可维持照明功能——[阿索斯物质]，自地脉中提取熔炼的能源推动了科技和社会的变革，遗憾的是，因高度复杂的动力系统效率过低，王族与高层最终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也正是这条路，为地底和地上带来了足以毁灭文明的漆黑灾厄。

神经大条如派蒙忽然意识到，自从升降梯开始运行后，含章就陷入了沉默。

“我们快到了。”空领头穿过荒废已久的中控室，再往外走去，他们就进入了一个深邃的地下洞穴，“从这里往上看……诶？这是……什么？”

一片燃烧后的余烬落在空的掌心。

第二片，第三片……

无穷无尽的煤灰自上而下安静飘落，像纷纷扬扬的雪，将目之所及覆上一层死寂的灰，幽光自洞窟顶端倾泻而下，恢弘崇高的巨扉如今重门紧闭，通往高处的阶梯也在漫长时光中安静崩塌。

空迷惑地仰头：“奇怪，上一次来没遇见……”

无形的风裹挟灰烬激荡回旋，气流像潮水般呼啸起落，被无形的力量驱使，在空中铺出一条灰白的阶梯。

被接纳和庇护的青年踏上铺满煤灰的阶梯。

拱卫[永世叹息之门]的黑蛇骑士浮雕，沉默地俯瞰着。

自踏上阶梯的那刻起，外界所有嘈杂与人声都被隔绝，寂静笼罩了他。

青年一步一步向高处走去，直到紧闭的石质门扉挡住去路，代表地底王国的八芒星高悬拱顶。手指轻轻触碰门扉，来自过去的微光明灭闪烁，意识像灵巧的白鸟，顺着指引向下坠入倒映星光的海洋。

图书馆安静地迎来主人，光点在入口处盘桓，汇聚成模糊的人影，又转瞬散去，不由分说地汇入白鸟躯体，也令昔日遗留的庞杂情感涌入内心世界。

遨游星海的新奇，收获知识的惊喜，无法压抑的思念，对抗黑暗的疲惫，还有，寻觅无果的茫然……

【漂泊……何枝可依……】

【记忆……沉重……终结……】

【权限……交予……】

星海随着意志动摇，平静的水面掀起惊涛骇浪，就在渺小的白鸟即将被巨浪席卷吞没之际，最深处的金色岩印浮光溢彩，代表契约的无上神力化作巍峨玉璋，自天地齐喑的洪流中笼罩整个图书馆。

翡翠绿的明光自海上冉冉升起，像指引船只的灯塔，又像永恒不变的锚点，任世事变迁人心更迭，他在。

他一直都在。

倏然回神，凝固的时间再度流动，含章下意识地转身看向身后。

隔着纷飞的灰白只能看见台阶末端模糊的身影，但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双很多时候都平静无波的眼睛正专注地望过来，无需只言片语，他读懂了其中的疑问。

——我尊重深思熟虑后的任何选择，所以，你将何去何从？

来自荒漠的风一掠而过，吹走纷飞的灰烬，也将衣摆吹得鼓荡飞扬，在艾尔海森的注视里，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鸟。

——最后的栖身之所，应是我所爱的人，我所爱的土地，也是我所爱的世界。

天隼张开羽翼，迎接归来的白鸟

“[永世叹息之门]无法推开，是因为门后的土地已被黑潮污染？”回程路上，空听完含章的简述，不由眉头紧皱，“如果缺少你的力量维系门扉紧闭，这片土地还有可能遭遇新的黑潮入侵？”

“所谓[力量]早就不属于我了。它有拒绝黑潮的特性，被用作构成地底封印的一部分——这也是我被允许进入世界所必须支付的代价。”

从情感洪流中溯回的片段里，含章略加整理便可轻松猜出过去发生了什么，他坦然相告，因为空和派蒙也是值得信任的同伴。

“至少到目前为止，封印处于稳定状态，并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改变。”看到空的表情后，含章又补充道，“等你的旅途接近终点，再来思考如何应对吧。”

交谈间他们终于走出阴暗的地底，空转头正想和含章再说上几句，却瞥见之前还客气生疏的两位学者并肩而行，十指交扣，在蔚蓝如洗的晴空下，美得就像一副如梦似幻的水彩画。

……就说别卷入小情侣的爱恨纠葛哎。

万年单身狗感到眼睛疲乏，借口要去找点品质上乘的万相石，带着自家向导很快就溜了。

含章和艾尔海森也不着急回营地，他们沿小路攀上阻勒隘的山顶，高处风景很美，荼泥黑渊已萌出希望的绿色，万种母树的新枝在风中摇曳，饱受磨难的土地摆脱深渊侵蚀，正在缓缓恢复生机。

时间是最无可匹敌、最不能抗拒的伟力，也是最温柔无声、最治愈伤痕的良药。

“……有些不确定的细枝末节，刚才没对空提起。”尽管早有预料，但含章的话落在艾尔海森的耳中，却依旧重如千钧，“也许过去进入世界的我是想迎来终结……漂泊星海，无依无靠，看不见尽头的漫长跋涉耗去所有动力，徒余孤独茫然，那么最后在哪里结束，其实都不重要。”

他每说一句，从交握双手处传来的力量就会紧上一份，但素来犀利毒舌的男人反而在这时隐忍沉默，无声的退让令含章内心歉疚不已，只好别开眼睛，自耳根起微微泛红。

“但现在我已获新生，与你，与胡桃，与更多的人缔造了新的回忆与羁绊，这些足够支撑我走入新的道路。对我而言，你们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

袒露内心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毅力，他踟蹰片刻，正准备继续说下去时，艾尔海森轻声说出了那个词。

“……家。”

是遮风挡雨的房屋，是心灵休憩的港湾，是充满了爱、温暖和安全的归处。

两道背影渐渐靠拢，像圣树交错相依的枝叶，融入荒漠晴朗的日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