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吏部,燕知鹤指尖捻着一份誊录好的卷宗,对着晨光眯起眼,“有意思,陇西李氏这次送考的十二名子弟,竟有九人的策论笔迹相似。”
季寻之接过卷宗扫了一眼,“找人模仿的?”
“不止。”燕知鹤从袖中抽出一份密函,“昨儿夜里,江临策从李府后门截住个鬼鬼祟祟的书吏,身上带着这个。”
季寻之展开密函,眉头渐渐拧紧——是春闱考题的雏形,边上还批注着“务必让七郎熟记”。
“李老狐狸这是把科举当自家私塾了。”燕知鹤轻笑,“不过也好,陛下正愁找不到由头动他们。”
季寻之将密函收入袖中,“先别打草惊蛇,等陛下——”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江临策疾步赶来,“陛下请二位大人去宣政殿看戏。”
宣政殿上陆昭端坐在龙椅上,阶下跪着一片朱紫官袍,为首的御史须发皆张,“陛下!老臣恳请恢复旧制!”
陆昭轻笑,“朕倒觉得,燕卿比某些世族子弟更懂'忠孝'二字。”
话音刚落,陆昭将案头密函扔下去,密函“哗啦”散开,露出李府印章,跪着的官员们顿时面如菜色。
“陛下明鉴!”李御史膝行几步,“这、这定是有人栽赃——”
“栽赃?”陆昭打断他,从季寻之手中接过另一份文书,“那这些呢?去岁漕运亏空的账目,怎么恰好与李府新购的田契对得上?”
殿内死寂,只听见李御史牙齿打颤的声音。
“传旨——陇西李氏子弟永不录用,李御史革职查办。另设'清吏司',由季卿总领,专查官员贪渎。”
入夜,御书房内陆昭盯着新绘的《大周疆域图》,朱笔在陇西一带画了个猩红的圈。
季寻之走了进来,“陛下。”
陆昭头也不回,“查到多少了?”
季寻之将一摞账册放在案上,“陇西三十六县,有二十七县的县令是李氏门生。去岁赈灾银两,三成进了李府别院。”
“好大一张网,好一个盘根错节。”陆昭冷笑,“朕倒要看看,是他们根深——还是朕的刀快。”
季寻之欲言又止。
“怎么?”陆昭斜睨他,“觉得朕太激进?”
“臣是在想,”季寻之轻声道,“楚唤云若在,定会劝陛下'去疴当用缓药'。”
陆昭声音发涩,“……所以他不在,正好。”
窗外忽然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江临策小跑着送进一只信鸽,腿上的竹筒还沾着夜露。
陆昭拆开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已至青州,一日后归。另:按时喝药。
陆昭的指尖抚过那个“归”字,忽然将信纸按在胸口,闭了闭眼。季寻之识趣地退到门外,听见里面传来低哑的自语,“……快点回来。”
与此同时的官道上,楚唤云勒马停在驿站外,接过侍从递来的密信。燕知鹤的字迹张牙舞爪:李氏狗急跳墙,恐对陛下不利。
“主子,要连夜赶路吗?”程七小声问。
楚唤云望向帝都方向,忽然瞥见远处山道上闪过几点火光,像是铁器兵刃的反光。
“换马!”他一把扯下斗篷,“你走小路回京告诉季寻之,就说——”夜风卷走后半句话,只见他一夹马腹,箭一般射入黑暗。
清晨,陆昭正在听工部奏报,忽见江临策脸色惨白地跑来耳语,帝王面色骤变,猛地站起身,“退朝!”
百官愕然间,季寻之已经按剑护在御前。燕知鹤不知何时出现在殿角,笑吟吟地拦住想跟上去的某个老臣,“老大人别急,陛下只是……去切个毒瘤。”
陆昭在宫门驰道上疾步走向御辇,忽然被季寻之拦住,“陛下,楚唤云传信说官道有埋伏,请陛下暂缓出宫。”
“朕当然知道有埋伏。”天子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不然怎么引他们现形?”他从袖中抽出一份名单,“这是清吏司查了半个月的结果,今日朕要亲手收拾这些蛀虫。”
季寻之看着名单上密密麻麻的红叉,突然明白过来,“陛下早有计划?”
“科举改制只是引子,朕要肃清的,是整个陇西集团。”
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楚唤云风尘仆仆地翻身下马冲进宫门,衣袍上还带着血痕,“昭儿!官道十里亭有三百死士——”
话音未落,陆昭已经一把抓住他手腕,“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楚唤云喘着粗气,“你明知有埋伏还——”
“朕有万全准备。”陆昭打断他,手指却悄悄摩挲他腕上那道旧咬疤,“……回来就好。”
楚唤云望进少年帝王翻涌的眼底,忽然叹了口气,“接下来要臣做什么?”
陆昭松开他,“陪朕演完这出'请君入瓮'。”
朝阳刺破云层,照在宫墙上新挂的“清吏司”匾额上,那朱红的漆,艳得像血。
当夜的皇城西门,一队黑衣死士沿着排水沟潜入宫墙。为首之人打了个手势,众人立刻分散隐入阴影——他们腰间鼓鼓囊囊,分明藏着短弩。
城楼上的禁军突然转头,“什么人?!”
“喵——”
野猫叫声中,禁军嘟囔着走开。死士们刚松口气,忽听头顶传来嗤笑,“陇西李氏养的死士,就这点本事?”
火把骤亮,阮照野蹲在檐角,手里抛接着一个橘子,他身后赫然是张弓搭箭的禁军,箭镞寒光对准下方。
“放箭!”
箭雨倾泻而下,却全是去了箭头的训练箭。死士们尚未反应过来,四周突然竖起包铁盾墙。
季寻之玄甲佩剑,从盾阵后缓步走出,“缴械——不杀。” 声音低沉、坚定、平稳的吓人。
这一夜,整个皇宫从未消停,宣政殿偏厅中陆昭正在批阅《清吏司章程》,殿外传来打斗声,他头也不抬,“第三批了?”
江临策擦着汗跑进来,“回陛下,这次是李府死士,季大人已经——”
“陛下!”楚唤云突然闯入,官袍下摆沾着泥水,“西华门还有一队人马,打着亲王旗号!”
朱笔在“连坐制”三字上重重一顿,陆昭冷笑,“终于憋不住了。”他起身拉着楚唤云的手腕往外走,“老师陪朕去城楼看戏。”
从西华门城楼上看下去,火把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城下黑压压的“义军”高举“清君侧”大旗,为首的是李御史长子。
“陛下被奸臣蒙蔽!”李公子声嘶力竭,“我等要面圣——”
“啪!”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城楼扔下,滚到义军阵前——正是方才潜入宫中的死士首领。
陆昭的身影出现在垛口,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李卿要见朕?”
义军瞬间骚动,李公子硬着头皮喊,“请陛下诛杀季寻之、燕知鹤等佞臣!”
“哦?”陆昭轻笑,“那依你看,谁适合接任吏部?”
李公子一喜,“家父门生秦——”
“秦誉元是吧?”陆昭突然变脸,“来人!把秦大人请上来!”
五花大绑的秦誉元被推上城楼,嘴里还塞着破布,陆昭拽出布团,“秦卿,李公子举荐你当吏部尚书呢。”
秦誉元面如死灰,“陛下明鉴!臣只是...只是...”
“只是收了李家三处宅子,五顷良田。”燕知鹤笑嘻嘻递上账本,“还纳了李府庶女为妾。”
城下义军开始后退。李公子突然抢过弓箭,“昏君!我跟你拼了——”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射穿他手腕。众人回头,只见楚唤云收弓而立,“昭儿,要活的还是死的?”
陆昭俯视溃散的“义军”,轻声道,“朕要他们活着受审,活着招供,活着...看陇西李氏是怎么倒的。”
黎明时分,季寻之在刑部大牢里翻着厚厚一叠供词,突然皱眉,“李御史逃了?”
狱卒哆嗦着点头,“昨夜丑时从密道...”
“不必追。”陆昭的声音从牢门外传来,他身后跟着满身血污的楚唤云,“朕故意放他走的。”
季寻之瞬间会意,“陛下要顺藤摸瓜?”
天子抚摸着冰冷的镣铐,“一个御史哪有胆子谋逆...朕要的是他背后那条大鱼。”
楚唤云突然咳嗽起来,袖口渗出血迹,陆昭脸色骤变,“受伤了为什么不早说?!”
“皮肉伤。”楚唤云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西华门有个使双刀的,功夫不错...”
陆昭一把扯开他衣襟,只见肋下三寸一道刀伤,他的手突然发抖,“传太医!现在!立刻!马上!!”
太医院里太医战战兢兢地缝合伤口,陆昭就站在旁边盯着,指甲掐进掌心,楚唤云无奈,“昭儿,你回去歇...”
“闭嘴!”陆昭红着眼眶吼他,“你明明可以等禁军合围,为什么要跳下去单挑?!”
“因为李公子身上带着这个。”楚唤云从染血的怀中掏出一封密信,“他爹给赵王的亲笔书。”
季寻之接过信笺,瞳孔一缩,“他们竟敢勾结亲王...”
“现在全了。”陆昭忽然平静下来,手指轻轻拂过楚唤云苍白的脸,“谋逆、结党...够诛九族了。”
楚唤云抓住他手腕,“但赵王镇守永州数十年,若无确凿证据——”
“所以朕要老师快点好起来。”陆昭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等你伤愈,陪朕看最后一出戏。”
晨光透过窗纸,照在案头那摞供词上,最上面一页写着“永州粮仓亏空案”,墨迹还未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