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督府的琴案积了层薄灰。季寻之刚抚平绢布上的褶皱,窗外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季大人忙着呢?"楚唤云大咧咧推门而入,"琴谱呢?"
季寻之头也不抬:"左手第三格。"
楚唤云翻出本残谱,扉页题着"楚侯校注"。他指尖一顿:"我爹的字?"
"嗯。"季寻之将薄绢覆在灯罩上,"永明二十二年,楚侯与先帝对弈时校的谱。"
火光透出绢上密纹,竟是北境布防图的残卷。楚唤云忽然按住琴弦:"你早知道这谱子有问题?"
"知道。"季寻之抬眼看他,"就像你知道我会去给你上药。"
琴弦嗡鸣。楚唤云猛地将人抵在琴案边:"那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知道。"季寻之平静地解开发带,"所以熄了灯。"
月光漫过窗棂,将纠缠的身影投在《太平引》的残谱上。楚侯朱批的"危"字被衣袍覆盖,像一场迟来了二十年的献祭。
御花园的蝉鸣撕扯着盛夏的暑气,陆昭捏着的冰葡萄在绢帕上洇出紫痕。楚唤云单膝点地,玄铁护腕压着青石砖。
"太傅的伤好了?"少年天子忽然开口。
楚唤云抬眼一笑,随手扯开衣领露出结痂:"托陛下赏的雪肌膏,连疤都没留。"暗红痂痕边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陆昭目光扫过那道伤,忽然将冰葡萄连帕子掷过去:"暹罗使团的事,太傅办得漂亮。"
"臣不过借花献佛。"楚唤云接住葡萄,汁水染红指尖,"倒是季大人那剑才叫精彩。"他忽然倾身逼近龙案,"陛下可要赏?"
鎏金兽炉腾起的沉香里,陆昭看见太傅眼底映着自己。当年教他挽弓的手如今沾着葡萄汁,像未干的血。
"赏。"少年天子突然拍案,"就赏季卿替朕巡视漕运!"
季寻之执礼的手势分毫不错:"臣斗胆请楚大人同行。"
"不准。"陆昭朱笔点过楚唤云心口,"朕要太傅养伤。"
笔尖悬在旧伤上方,一滴朱砂摇摇欲坠,"顺便...教教新选的羽林卫。"
"臣教出来的陛下还不够好?"楚唤云声音带着笑,眼睛却盯着那支能定生死的笔。
陆昭抽回手,朱笔在楚唤云衣襟划出血线似的红痕:"太傅教得好,所以朕才要学,……"少年蘸着砚台里新磨的朱砂,"怎么用重臣。"
蝉声骤歇,楚唤云低头看着心口鲜红的"忠"字,突然大笑:"那臣得先教他们...怎么活着。"说罢抓起案上冰葡萄塞进嘴里,连皮带籽嚼得咯吱响。
季寻之在天督府后院找到楚唤云时,那人正用匕首削着根柳木。"兵部往羽林卫塞了十七人。"刀尖挑出木屑,"个个带着北疆口音。"
"你拒了?"
"哪能啊。"楚唤云吹去木屑,露出削成小弩的形状,"我请他们明早校场见。"匕首"夺"地钉入柳木,"用这个。"
季寻之突然按住他手腕。月光下,楚唤云掌心密布细小的蓝点,像沾了毒粉的针眼。"龙血竭的毒未清,你又碰狼毒?"
"总得知道..."楚唤云抽手时带落季寻之的玉带钩,"昭儿赏的雪肌膏里掺了多少料。"
季寻之腰间的玉带哗啦散开,他顺势将人压进柳荫,"季大人不如猜猜,我现在毒发到第几层?"
回答被夜风揉碎。柳枝间隙里,程七捂着眼睛往树上蹿,怀里还抱着从御膳房顺的荷叶鸡。
五更鼓敲过第三遍,楚唤云拎着未完工的小弩翻进宫墙。校场西角,新选羽林卫正在操练,刀光里掺着北狄人特有的反手劈。
"诸位早啊。"他懒洋洋倚上箭垛,"听说你们想学《太平引》?"
为首的壮汉抱拳:"求太傅指点!"
"好说。"楚唤云突然甩出小弩,"接着!"柳木弩机在半空解体,十七枚木楔天女散花般射向众人。壮汉下意识反手格挡,露出腕间青蝇刺青。
"这就对了。"楚唤云抚掌大笑,"北狄探马该有这个身手!"笑声未歇,玄铁枪已刺穿壮汉脚背将人钉在地上,"劳烦带个话——"他俯身拔出枪尖,"你们可汗要的《太平引》,在这儿。"
染血的枪尖挑起壮汉下巴,在咽喉处点了段旋律。剩下十六人刚摸到刀柄,四周墙头突然竖起弩机——真正的羽林卫端着军械监新制的连弩。
"陛下说了..."楚唤云转身时枪杆扫倒一片箭靶,"要学就学全套。"
日头爬上飞檐时,程七蹲在太医院屋顶啃鸡腿,看着自家主子把十七个"羽林卫"串成糖葫芦押出宫门。队伍最后跟着个小太监,捧着沾血的雪肌膏瓷盒往御书房跑。
陆昭正在批阅《漕运改制疏》,闻言朱笔一顿:"太傅真这么说?"
"楚大人说..."小太监抖着嗓子学舌,"'龙血竭分量不够,下次多搁点'。"
朱砂在奏折上晕开血似的红。陆昭忽然轻笑:"传旨,赏太傅暹罗进贡的龙血香——"笔锋狠狠划过量词,"一车!"
季寻之接到圣旨时,楚唤云正往他书房搬装满龙血香的箱笼。
"正好给你熏衣裳。"楚唤云坐在箱子上晃腿,"改日见着昭儿,熏他个跟头。"
"明日大朝会。"季寻之抽走他掌心的香丸,"你称病。"
"那怎么行?"楚唤云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颗香丸含着,"昭儿第一次用阳谋算计我,得捧场。"
说罢凑过来渡了半颗到季寻之唇间,苦得两人同时皱眉。
朝鼓响彻朱雀门时,楚唤云果然一袭绛纱袍倚着蟠龙柱。腰间缀满暹罗贡品香囊,熏得老尚书连打喷嚏。
"臣有本奏!"兵部尚书突然出列,"楚大人昨日擅杀十六名羽林卫..."
"是十七个。"楚唤云纠正,"还有个在诏狱啃地板。"他忽然抽走对方笏板,"大人这么清楚人数,莫非认识?"
朝堂哗然。兵部尚书涨红脸要抢,楚唤云却把笏板抛给季寻之:"季大人看看,这紫檀木的纹路像不像北狄军报用的桦树皮?"
"楚唤云!"兵部尚书扑上来时,袖中掉出个青蝇纹印盒。
满殿死寂。
陆昭忽然抚掌:"好戏。"少年天子拾级而下,龙纹靴踩住印盒,"朕倒不知,兵部还管着北狄的军印?"
"陛下明鉴!这是栽..."
楚唤云解下腰间香囊塞进尚书嘴里,转头对陆昭笑,"臣请旨,让季大人查查兵部的账?"
季寻之适时呈上奏折:"臣已查实,兵部三年贪墨军饷二百四十万两。"朱笔批过的数字触目惊心,"其中半数...买了北狄的马。"
陆昭的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叩,忽然一笑:"既如此,楚卿代掌兵部如何?"
"臣拒旨。"楚唤云答得干脆,"除非..."他指向殿外烈日,"陛下亲自给臣晒晒这些龙血香。"
满朝文武倒吸凉气。季寻之垂首屏气,却见天子解下龙纹外袍罩在香丸箱上:"够吗?"
楚唤云怔住了。阳光透过殿门,照见少年天子中衣上熟悉的针脚——永明二十八年冬,他教小陆昭缝的护心甲。
"臣..."楚唤云突然单膝跪地,"请督漕运。"
陆昭的手悬在楚唤云肩上一寸处,最终只拂去片不存在的尘:"准。"
退朝钟声里,程七看着自家主子把香丸箱推进太液池。"主子这是...?"
"傻。"楚唤云弹他脑门,"昭儿给我台阶呢。"涟漪荡碎倒影,池底沉着十七枚青蝇令牌。
当夜,季寻之在漕船甲板上逮到偷喝酒的楚唤云。"兵部尚书的认罪书..."他展开血书,"提到北狄要买《河渠志》。"
"难怪昭儿派你来。"楚唤云就着他的手看文书,突然呛出酒液,"等等...这印鉴?"
月光照亮纸角暗记,赫然是陆昭私库的藏书印。季寻之沉默地点头,酒坛在两人之间晃荡。
"好孩子!"楚唤云突然大笑,"阳谋套阳谋!"他拿过酒坛灌了一口,"早算准我会查出青蝇,借我的手清兵部,再派你盯着漕运..."
季寻之忽然夺过酒坛:"你教出来的。"
江风掠过船舷。楚唤云望着京城方向,指尖在船舷上敲出《太平引》的调子。
灯火阑珊处,年轻的帝王正在宫墙上远眺,手中把玩着楚唤云落下的玄铁护腕。
晨雾中的漕船在运河上排成青黑色长龙,季寻之的指尖划过《河渠志》上的朱批,在"楚"字烙印处微微一顿。舱外传来程七的喊声:"季大人!主子又溜去船队尾舷了!"
"由他去。"季寻之合上册页,这本昨夜从兵部尚书府暗格起获的河道详图,边角还沾着墨迹未干的临摹痕迹。
船尾处,楚唤云正赤脚踩在缆绳上晃悠,手里抛着个青蝇铜牌。每抛一次,铜牌便在空中翻出不同面——正面是北狄狼纹,背面却刻着大周漕运各闸口的暗记。
"季大人来得正好。"他头也不回地往后一扔,铜牌稳稳落进季寻之掌心,"猜猜我在哪截舱板下发现的?"
"第三艘漕船的压舱石夹层。"季寻之将铜牌按在船帮上,"兵部每年查验的签押单也是假的。"
楚唤云吹了声口哨,缆绳猛地一荡带起水花。雾气散开处,十七艘新式漕船吃水线明显有异——本该装满税粮的船舱,压舱石却比粮袋多出三成。
他翻身落在甲板上,"北狄要《河渠志》是假,探漕运载量才是真。"
季寻之突然拽着他退后两步。一支弩箭"夺"地钉在方才落脚处,箭尾缠着绢布,展开是工部才懂的载重算式。
"第三艘。"楚唤云眯眼数着船队,"看来咱们昭儿钓的大鱼..."
话音未落,河面突然炸起数道水柱。伪装成商船的艨艟从支流冲出,船头清一色装着工部新制的破闸锤。
"接舷战!"程七的吼声混在锣声里。楚唤云却已抄起缆绳荡向敌船,玄铁枪尖划过之处,北狄水手的皮甲如纸糊般破裂——那些本该是精铁的甲片,竟是用漕运特批的熟铁所制。
季寻之的剑鞘横扫过主舱,账簿纷飞中露出一叠兵部批文。朱红大印旁,赫然是陆昭上月刚发明的"截角印”。
"昭儿这局布得妙啊。"楚唤云枪杆拍晕最后一个水手,"北狄人偷漕运铁料制甲,我们抓现行;兵部批文用截角印,他们仿造不得;至于《河渠志》..."他踢开暗舱,露出真正的税粮,"早换成砂石引蛇出洞了。"
返航时,季寻之看着楚唤云在船头刻第十七道划痕。每道痕代表一艘被劫漕船的真相,最深那道底下写着"永元七年"
"心疼了?"楚唤云突然转头,枪尖挑起季寻之腰间玉佩,"当年教昭儿水战,你连玉坠都输给他当彩头。"
季寻之按着空荡荡的绦带:"陛下今早又赐了新的。"羊脂玉上"漕清"二字银钩铁画,正是陆昭亲笔。
楚唤云大笑,笑声惊起岸边白鹭。其中一只脚环闪着金光,被他扬手一枪击落。展开绢信,却是陆昭朱批的《羽林卫改制疏》——半数名额划给了楚家军旧部。
"这算什么?"程七凑过来看,"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楚唤云把信笺折成纸船放入河中,"昭儿在告诉我们,他清楚北狄渗透了多少..."纸船漂向京城方向,"更清楚谁在将计就计。"
季寻之忽然解下玉佩系在纸船上。楚唤云挑眉:"季大人这是?"
"赌局继续。"季寻之望着渐远的船影,"赌陛下下次是收网还是放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