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族退兵的第七日,季寻之仍驻守在玄水关。
案头的军报堆了半尺高,他却盯着手中那支干枯的梨花出神——花瓣边缘已经泛黄,却仍能看出曾被鲜血浸透的痕迹。
“督主。”谢存轻叩门框,“冀州来的加急文书。”
季寻之收敛心神,展开信笺。是程七的笔迹:楚大人踪迹已现,南境‘鬼市’有滑族祭司出没,疑与虎符有关。另,梨花无恙。
指尖在最后四字上摩挲片刻,季寻之突然起身:“备马,去鬼市。”
谢存大惊:“可陛下命您坐镇玄州……”
“就说我去查乔家余孽。”季寻之系上墨色大氅,袖中滑出半块虎符——正是当日从少年手中夺下的那部分。
真正的完整虎符,早已被他调包。
南境鬼市,季寻之戴着青铜面具,随人潮挤进一间挂着蛇骨灯笼的赌坊。
“买定离手——”庄家吆喝声里,他瞥见角落有个戴斗笠的瘦高男子,正用三根手指敲击桌面。——楚家的暗号。
季寻之不动声色靠过去,在相邻的赌桌掷出三枚铜钱。
“这位爷面生啊。”斗笠下传来沙哑的声音,“玩两把?”
“只赌命。”季寻之压低嗓音。
斗笠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拽着季寻之往内间走,低声道:“季大人,您再不来,我家主子真要拆我骨头了……”
掀开布帘的瞬间,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楚唤云赤着上身靠在矮榻上,左肩缠着的绷带渗出血色,右手却还捏着酒壶。见季寻之进来,他挑眉一笑:“哟,季大人亲自来逮人?”
季寻之盯着他肩伤,声音发冷:“箭伤?”
“被狗咬的。”楚唤云满不在乎地摆手,突然闷哼一声——季寻之的手指狠狠按在了他伤口上。
“滑族祭司的箭淬了蛇毒。”季寻之松开手,“你能活到现在,算你命大。”
楚唤云龇牙咧嘴地灌了口酒:“这不是等着季大人来救命嘛。”
程七在一旁小声补充:“世子为了抢祭司的密匣,故意中了埋伏……”
“多嘴。”楚唤云踹他一脚,从枕下摸出个青铜匣子,“看看这个。”
匣内羊皮卷上,画着大周边境布防图,每处关隘旁都标注着奇怪的符号。季寻之瞳孔微缩:“这是……”
“川州私兵的联络暗号。”楚唤云指尖点在一处山隘,“六年前逃散的残部,如今都藏在这些地方——滑族想用虎符召集他们,里应外合破关。”
季寻之忽然抬眸:“你故意放走祭司?”
“不然怎么钓大鱼?”楚唤云笑得狡黠,“那老头现在肯定在……”
“黑水城。”季寻之接口,“三日后是滑族血月祭,他必去主持。”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勾起嘴角。
当夜,赌坊地窖里,程七往火盆里添着炭,忍不住嘀咕:“主子,您真要跟季大人去黑水城?这伤……”
“死不了。”楚唤云咬着绷带给自己重新包扎,“倒是你,带着真虎符回京,路上……”
地窖门突然被推开。季寻之拎着药包进来,见状皱眉:“自己包扎?”
楚唤云张嘴想说话,却被按着肩膀转过去。微凉的药膏涂在伤口上,激得他肌肉一绷。
“忍忍。”季寻之的声音近在耳畔,“这药能清余毒。”
楚唤云侧头看他。跳跃的烛光里,季寻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阴影,专注得仿佛在批阅重要公文。
他突然伸手拽住季寻之的衣领:“季大人。”
“嗯?”
“你脸上沾血了。”
唇瓣相贴的瞬间,地窖外传来程七夸张的干咳声。季寻之耳根发烫,正要推开,却被楚唤云扣住后脑加深了这个吻。药香混着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像极了他们纠缠七年的命运。
三日后,季寻之扮作商贾,楚唤云易容成随从,随着朝圣的人流混入黑水城中。
“戌时祭司会在神庙主持血祭。”楚唤云压低斗笠,“我们……”
话未说完,前方突然骚动。一队滑族武士押着几个大周装束的俘虏走过,为首的赫然是玄州守军打扮!
季寻之眸光一凛——是失踪的斥候!
楚唤云按住他手腕:“别打草惊蛇。”
夜幕降临,神庙前的广场燃起篝火。青铜面具的祭司高举骨杖,脚下跪着那群大周俘虏。
“今日血月当空,正好用周人的血祭我族战神!”
骨杖挥下的瞬间,一道银光破空而至,“叮”地击碎祭司的面具!
“谁?!”
楚唤云的身影从人群中暴起,长刀如虹直取祭司咽喉:“你爷爷!”
混乱中,季寻之闪身救下俘虏,反手掷出三枚铜钱——
“轰”地一声,预先埋好的火药炸塌了神庙侧墙!
烟尘弥漫间,祭司突然狞笑着举起半块虎符!
“你们要找的是这个吧?”他猛地将虎符掷向火堆,“可惜是假的!”
楚唤云飞身去拦,却见祭司袖中射出无数淬毒银针。千钧一发之际,季寻之的剑鞘横扫,将银针尽数击落。楚唤云趁机一刀劈碎火盆,炭火四溅中,祭司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一道暗门后。
“追!”
暗门后是曲折的地道。两人追至尽头,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上百名身着大周军服的士兵静静站立,胸口皆佩戴着川州私兵的铁牌!
祭司站在高台上狂笑:“看到了吗?这才是虎符真正的力量!”
楚唤云突然也笑了。
他慢悠悠从怀中掏出完整的虎符,在祭司骤变的脸色中轻声道,“那你看看,他们听谁的?”
帝都捷报频传。陆昭在朝堂上朗声宣读战报:“……滑族大祭司伏诛,川州残部归降,南境平定!”
百官山呼万岁声中,年轻的帝王悄悄冲阶下两人眨眼。
楚唤云懒洋洋倚着盘龙柱,官服下隐约露出绷带轮廓。季寻之站在三步之外第一排,面色肃穆如常,袖中却藏着一支新摘的梨花。
退朝时,陆昭突然唤住他们:“太傅,季师。”
他从龙案下取出两坛酒:“梨花酿,朕亲手埋的。”
楚唤云夸张地叹气:“陛下,臣可是伤员……”
“别装了。”陆昭撇嘴,“程七都告诉朕了,你在黑水城赌坊赢钱的时候,耍骰子比谁都灵活。”
季寻之轻笑出声。
楚唤云瞪他:“季大人学坏了。”
“近墨者黑。”
宫墙柳絮纷飞里,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渐渐融在一处。
帝都的蝉鸣声比往年更聒噪。
季寻之站在天督府的密室里,指尖划过沙盘上南境的每一处关隘。黑水城一战后,滑族元气大伤,但虎符之事牵扯出的暗流却远未平息。
"督主。"谢存轻叩门扉,"冀州的案子有新进展。"
季寻之头也不抬:"说。"
"乔家二公子乔允,在流放途中逃脱了。"
笔尖一顿,墨汁在公文上洇开一个小点。季寻之缓缓抬眸:"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在青州驿站。"谢存递上一枚染血的铜钱,"这是现场发现的。"
铜钱边缘刻着细小的蛇纹——与黑水城祭司的图腾一模一样。
季寻之眸光一沉。乔允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绝无可能独自逃脱。这背后...
"查青州这半年的所有漕运记录。"他冷声道,"尤其是往南境的。"
与此同时,楚唤云躺在府中后院槐树下的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池塘里扔鱼食。肩上的伤已结痂,却还隐隐作痛。
"主子。"江禾翻墙而入,"查到了,乔允那小子最后出现在青州'醉仙楼'。"
"青州?"楚唤云眯起眼,"那不是冀州纺织大户林氏的地盘?"
程七点头:"更巧的是,林家三小姐上月刚与乔允定亲。"
鱼食罐"啪"地扣在石桌上。楚唤云笑得意味深长:"咱们这位乔二公子,逃命都不忘风流啊。"
他刚要起身,突然听见墙头一声轻响。季寻之一袭墨色官袍,正冷着脸看他:"伤没好全就敢翻墙?"
楚唤云立刻捂着肩膀装模作样地哼唧:"哎呦,季大人不说我都忘了..."
季寻之直接甩过来一份密报:"自己看。"
密报上详细记录了乔允逃脱的细节——看守的衙役是被细如发丝的银针所杀,针上淬的毒与黑水城祭司所用一模一样。
"有意思。"楚唤云指尖轻点密报,"看来咱们还是漏了条小鱼。"
季寻之蹙眉:"乔允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帮他。"
"林家?"江禾插嘴。
"不。"楚唤云与季寻之异口同声,"是比林家更大的鱼。"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个可能——冀州织造,皇商苏家。
三日后,在青州醉仙楼中,乔允搂着林家三小姐的腰肢,醉醺醺地往雅间走。忽然脚下一绊,整个人栽进个结实的胸膛。
"乔公子,久仰。"楚唤云易容成的商人笑眯眯扶住他,"在下江南丝绸商,姓云。"
乔允醉眼朦胧:"云...云老板?"
"正是。"楚唤云塞给他一锭金子,"听说乔公子有些...特别的门路?"
乔允顿时警觉,却被林小姐掐了一把:"允郎,云老板是我家贵客..."
雅间门关上的瞬间,乔允突然感觉后颈一凉。季寻之假扮的账房先生,正用匕首抵着他:"虎符在谁手里?"
乔允吓得酒醒了大半:"什...什么虎符?"
"别装傻。"楚唤云撕下伪装,笑得人畜无害,"你爹临死前,没告诉你乔家为什么被抄?"
乔允面如死灰:"是...是苏家!苏老太爷让我爹保管半块虎符,说将来能换从龙之功..."
季寻之匕首一紧:"另半块呢?"
"在...在苏家祠堂的..."
窗外突然射来一支冷箭,正中乔允咽喉。楚唤云破窗而出,却只见一道灰色身影消失在街角——那身法,竟与黑水城祭司如出一辙。
当夜,两人摸进苏府祠堂。季寻之撬开暗格,里面空空如也。
"来晚了。"楚唤云蹲在房梁上,指尖抹过一丝灰尘,"刚被人取走不到一个时辰。"
季寻之突然按住他肩膀:"有人。"
祠堂大门轰然洞开,苏老太爷拄着龙头杖缓步而入:"季大人,楚太傅,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楚唤云笑嘻嘻地从梁上跳下:"苏老,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虎符..."
"虎符?"苏老太爷冷笑,"那等大逆不道之物,老夫怎会..."
话音未落,季寻之的剑已挑开他袖袋,半块虎符当啷落地。苏老太爷突然狂笑:"晚了!另半块已经送去该去的地方了!"
楚唤云瞳孔骤缩:"你给了谁?"
"自然是..."苏老太爷嘴角溢出黑血,"真龙天子..."
季寻之掰开他嘴:"服毒了。"
楚唤云捡起虎符,突然发现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永元六年秋,玄水再会
文华殿内,陆昭听完禀报,眉头紧锁:"苏家背后还有人?”
季寻之沉声道:"苏老太爷临死前说的'真龙天子',恐怕..."
"是冲陛下来的。"楚唤云难得严肃,"秋猎在即,陛下若去玄水关犒军..."
陆昭突然笑了:"那朕就更要去了。" 少年天子起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传旨,秋猎照旧,地点就定在..."
"玄水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