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唤舟离京那日,永明帝亲自送至城门。玄甲卫列阵,旌旗猎猎。皇帝握着楚唤舟的手,言辞恳切:“爱卿此去,务必保重。”
楚唤舟单膝跪地,铠甲冷硬:“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她起身时,目光扫过站在文官队列中的楚唤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按计划行事。
楚唤云垂眸,指尖在袖中摩挲着那枚狄人令牌,脸上却挂着惯常的散漫笑意。
三日后,陆昭踮脚去够书架高处的《左传》,突然身子一轻——被人拎着后领提了起来。
“小祖宗,摔了算谁的?”楚唤云单手把他放到案几上,顺手抽走竹简,“今天学什么?”
陆昭晃着腿:“季哥哥说要考《孟子》。”
“又是《孟子》。”楚唤云撇嘴,“你季哥哥就会这一套。”
殿门“吱呀”一声推开,季寻之抱着一摞公文走进来,闻言冷笑:“世子若有高见,不妨说出来。”
楚唤云大咧咧往案几上一坐:“行啊,今天我教昭儿兵法。”
季寻之皱眉:“胡闹。”
“怎么胡闹了?”楚唤云抽出根毛笔,在宣纸上画了条歪歪扭扭的线,“看,这是渭水。当年太祖皇帝就是在这儿背水一战,以三万破十万。”
陆昭眼睛发亮:“楚师父见过打仗吗?”
“何止见过。”楚唤云挑眉,“你师父我十四岁就上阵杀敌,一箭射穿了狄人将领的咽喉……”
“世子。”季寻之突然打断,“陛下命你教授骑射,不是讲这些。”
楚唤云眯眼看他:“季大人真凶。”
两人目光相撞,火花四溅。
陆昭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举手:“我想听楚师父讲故事!”
季寻之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既如此,臣先去禀报功课。”
他转身就走,楚唤云却突然喊住他:“季大人。”
季寻之回头。
楚唤云晃了晃毛笔,墨汁甩了满纸:“酉时角门见,有惊喜。”
天督府密室中,季寻之展开刚截获的密信,眉头紧锁。
“赵峥在查周勉的旧部?”谢存低声道,“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季寻之将信纸凑近烛火:“周勉死前说过,川州私兵的粮草走的是漕运。赵峥现在清理周勉的人,八成是陛下授意。”
灭口。
谢存倒吸一口冷气:“督主,咱们要不要……”
“按兵不动。”季寻之碾碎信纸灰烬,“先看看所谓的‘惊喜’是什么。”
酉时三刻,季寻之摸到慈恩寺后山。楚唤云蹲在断崖边啃杏脯,见季寻之来了,随手抛去一颗:“尝尝,新腌的。”
季寻之接住杏脯,却没吃:“你叫我来就为这个?”
“急什么。”楚唤云起身,拍了拍衣摆的土,“带你见个人。”
他吹了声口哨,树丛里立刻钻出个灰头土脸的小沙弥——仔细看,却是天督府安插在川州商会的暗桩。
“大人!”小沙弥跪地,“川州传来消息,私兵营前日内讧,死了个狄人千夫长。”
季寻之眸光一凛:“为何内讧?”
“分赃不均。”小沙弥压低声音,“狄人嫌军饷太少,杀了朝廷派去的监军。”
楚唤云嗤笑:“狗咬狗。”
季寻之却想到什么:“监军是谁的人?”
“户部侍郎王大头的妻弟。”
——王大头,正是李焕死后接任的户部侍郎,赵淑妃的表兄。
楚唤云突然笑了:“老东西这是搬石头砸自己脚啊。”
狄人私兵失控,监军被杀,而接手的赵家……
季寻之看向他:“你早料到了?”
“我只不过让程七在川州散了个谣言。”楚唤云懒洋洋道,“说赵家克扣军饷,是要拿狄人当弃子。”
季寻之无言以对,这招太毒——狄人凶残多疑,一旦起疑,必生祸乱。
“现在怎么办?”小沙弥问。
季寻之沉吟片刻:“继续盯着,尤其注意赵家与川州的往来。”
待小沙弥退下,楚唤云突然凑近:“季大人,我这份惊喜如何?”
季寻之瞥他一眼:“玩火自焚。”
“错了。”楚唤云指尖划过他腰间玉带,“这叫隔岸观火。”
翌日,陆昭咬着笔杆,愁眉苦脸:“楚师父,《孟子》好难背……”
楚唤云正翘腿翻看兵书,闻言头也不抬:“那就别背了,师父教昭儿点实用的。”
他从袖中摸出把精致的小匕首,啪地钉在案几上:“看,袖箭的机括要这样拆……”
“世子!”季寻之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明显的怒意。
“哎呦我的妈…”楚唤云慌张的把匕首塞回袖中,冲陆昭眨眨眼:“快哭快哭。”
陆昭懵懵懂懂,但立刻瘪嘴作势要哭。
季寻之快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楚唤云“手忙脚乱”地哄孩子,陆昭“委屈巴巴”地拽他袖子。
“季哥哥,楚师父凶我……”
季寻之:“……”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卷画轴:“陛下口谕,命世子即日起教授皇孙《九章算术》。”
楚唤云接过画轴展开,突然笑了,哪是什么算术题,分明是北疆布防图的临摹本。
皇帝在试探他。
“臣,领旨。”楚唤云卷起画轴,笑得人畜无害,“昭儿,今天咱们学数术。”
陆昭看着师父突然正经的表情,打了个寒颤。
当夜,季寻之将布防图铺在案上,指尖点着一处关隘:“这里是你阿姐当年驻防的地方。”
楚唤云盯着图纸,眸光晦暗:“老东西故意拿这个试探,是想看我认不认得出来。”
“你打算怎么教昭儿?”
“当然是一笔一画教。”楚唤云轻笑,“顺便告诉他,这地方易守难攻——因为十年前,我爹在这儿歼灭了三万狄人。”
季寻之蹙眉:“太明显了。”
“明显才好。”楚唤云蘸墨,在图纸角落画了只小小的乌龟,“老东西想玩,我奉陪到底。”
烛火摇曳,两人影子交叠在墙上,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顺着文华殿的檐角滴落,楚唤云翘着腿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抛接着一枚铜钱。
陆昭趴在案几上,小手托腮:“楚师父,今天不学《九章算术》了吗?”
“学啊。”楚唤云手腕一翻,铜钱“啪”地按在桌上,“昭儿,猜猜正面还是反面?”
陆昭眨了眨眼:“正面。”
楚唤云掀开手掌——反面。
“这叫概率。”他揉了揉陆昭的脑袋,“十次里你能猜中五次,就是公平。猜中六次,就是你赚了。”
陆昭似懂非懂:“那要是每次都猜错呢?”
“那就是有人出老千。”楚唤云眯眼看向殿外,“比如你皇祖父给的这张布防图……”
殿门突然被推开,季寻之撑着伞站在雨中,官袍下摆沾了泥点。
“世子。”他声音冷肃,“陛下召见。”
楚唤云挑眉:“现在?”
“即刻。”
铜钱在指尖转了个圈,楚唤云笑着起身:“昭儿,今日的课改天补上。”
他大步走入雨中,与季寻之擦肩而过的瞬间,压低声音:“出事了?”
季寻之微不可察地点头:“赵峥死了。”
紫宸殿内药香浓烈,永明帝靠在龙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支断箭。
“楚卿来了。”皇帝抬眼,笑容慈和,“看看这个。”
太监捧来托盘,上面赫然是那支刻着“川州督造”的狄人令牌箭——箭身染血,明显刚从尸体上拔出。
楚唤云面不改色:“好精致的箭簇,陛下新得的藏品?”
皇帝盯着他:“今早赵峥在川州遇刺,凶手用的就是这种箭。”
“那可得严查。”楚唤云一脸痛心,“赵大人…国之栋梁啊!”
皇帝忽然咳嗽起来,帕子上一点暗红:“楚卿觉得……会是谁干的?”
“臣愚钝。”楚唤云拱手,“不过狄人凶残,报复心重,也许是当年赵大人剿匪时结的仇?”
完美无缺的答案。赵峥曾经确实剿灭过一伙狄人细作。
皇帝摩挲着玉扳指,突然话锋一转:“昭儿的《九章算术》学得如何?”
“昭儿聪慧,一点就通。”楚唤云笑道,“尤其是‘勾股定理’,算得比臣还快。”
皇帝点点头:“既如此,明日考校功课,楚卿一同来。”
楚唤云躬身退出,转身时嘴角笑意骤冷。老东西这是要当众试探他对布防图的了解。
雨夜,天督府密室的烛火忽明忽暗。季寻之将验尸文书摊在案上:“赵峥身中七箭,其中三支是狄人制式,另外四支……”
“是我们大周的。”楚唤云接话,“老东西自导自演,既要灭口,又要嫁祸狄人。”
季寻之蘸墨圈出文书上一行小字:“致命伤是颈部的刀口——干净利落,像军中所为。”
楚唤云突然懵了:“我姐的人?”
“未必。”季寻之摇头,“赵峥死前见过王大头。”
——户部侍郎王大头,川州私兵的钱袋子。
楚唤云突然笑了:“狗咬狗,一嘴毛。”
他起身推开暗窗,雨丝斜飞而入。远处皇城灯火朦胧,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寻之。”他轻声道,“你说老东西现在最怕什么?”
季寻之走到他身侧:“怕失控。”
狄人私兵、赵家、儿子、楚家、天督府……皇帝精心布置的棋子,正在一颗颗脱轨。
楚唤云忽然转身,沾了雨水的指尖划过季寻之下颌:“那我们就让他更怕一点。”
翌日,文华殿上,永明帝端坐上首,看着陆昭在沙盘上推演算术。楚唤云抱臂站在一旁,时不时“指点”两句。“错了昭儿,这处关隘该摆五队兵,不是三队。”
皇帝眼神一凝。那处关隘正是布防图的要害,楚唤云却轻描淡写点破了最佳守军数量。
季寻之适时上前:“陛下,昭儿近日进步神速,已能解三元方程。”
皇帝笑得勉强:“好,甚好。”
他刚要再试探,忽听殿外一阵骚动。太监总管连滚带爬地扑进来:“陛下!八百里加急——川州私兵营哗变,杀了监军,正向东移动!”
皇帝手中茶盏“啪”地落地。
楚唤云“愕然”:“私兵?什么私兵?”
季寻之垂眸掩去冷笑——时机到了。
内昭阁议事厅中,御史大夫裴琰突然出列跪地:“老臣斗胆,请陛下明示——川州为何会有朝廷未备案的军队?!”
满厅死寂。皇帝脸色铁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鲜血刺目。
楚唤云“关切”地上前:“陛下保重龙体!”
他扶住皇帝手臂,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指尖轻轻一按那支藏在袖中的狄人箭簇。那是赵峥的“遗物”,也是压垮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夜,程七单膝跪地:“世子,刚收到消息,陛下连夜召王大头入宫。”
楚唤云把玩着箭簇,笑得凉薄:“老东西这是要弃车保帅了。”
季寻之推门而入,官袍上还沾着雨气:“王大头被革职查办,赵淑妃贬入冷宫。”
“就这?”楚唤云挑眉,“私兵呢?”
“陛下派了黑甲卫去‘安抚’。”季寻之意味深长,“带队的是谢存。”
楚唤云大笑出声:“老东西这是把刀递到你手里了!”
季寻之却摇头:“未必。谢存此行凶险,川州那边……”
“放心。”楚唤云突然凑近,将一枚铜钱塞进他掌心,“我赌谢存能活着回来。”
季寻之皱眉:“你又安排了什么?”
“没什么。”楚唤云望向窗外暴雨,眼底锋芒毕露,“只是让程七给狄人捎了句话”
楚唤云深呼吸一口,“大周皇帝,要灭口了。”
暴雨倾盆的深夜,季寻之推开天督府书房的门,肩头湿透。
烛火摇曳,楚唤云正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案几边,手里翻着一卷密报,闻声抬眼:“哟,季大人淋成这样,也不怕染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