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风高浪急。
理论上来说。
在实践上,本次航行途经北海时,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在莱拉的计划之一中,客轮会在北海遇险,布索尼神甫会拿出来天才水手的经验拯救客轮于水火之中——好吧,只有水,没有火。
到那个时候,莱拉就可以借机收集证据,下船之前,找到布索尼神甫,问题解决。
不过,事实上客轮平安驶进了泰晤士河。
旧伦敦桥已经拆除,新伦敦桥还没有建好,在火灾中被毁的威斯特敏特宫依然在重建,大本钟还没有建起来,圣保罗大教堂倒是还在,但是尖尖的塔顶上好大一片雾霾。
莱拉沉默,莱拉不语。
莱拉发出声音了,滚滚浓烟强迫她发出声音的。不错,烟囱没有直冲着任何一个乘客,烟囱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在伦敦的人。
空气污浊,莱拉刚刚穿越时,待在荒野上的圣凯瑟琳修道院,后来回家,白蜡树地地广人稀,空气清新。
现在到了伦敦——
莱拉转身撤离甲板。她行动的速度完全可以配得上撤离这个词。
莱拉在自己的套房找到玛莎和简,无悲无喜:“我们到伦敦了。”
她没办法惊喜地说出来这句话。等到她们俩也走上甲板,俯着身子靠在栏杆上,玛莎兴奋地冲两岸的人挥起手帕,简咬着嘴唇带着景仰眼光看着工厂林立的黑烟囱,莱拉已经彻底没办法说出来什么了。
布索尼神甫现在完全恢复了淡然的神情,他站在三个姑娘的身后,像一个尽职尽责的保护人:“这就是伦敦。”
仍然是稍稍带点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好像他没有被揭穿过身份一样。
莱拉:“是的,这就是伦敦。”
船员架设起下船的踏板,莱拉不用回房间就知道自己的行李已经被收拾好准备运下去了,布索尼神甫会安排好一切。
她像头等舱的所有小姐一样,连衣裙亲吻着大地,帽子上缀着花,手里转着薄纱一样的阳伞。
下船,当然还是布索尼神甫牵起莱拉的手。
玛莎和简一人拎一个小皮箱走在后边。
莱拉转头对布索尼神甫说:“我们已经安全抵达伦敦了,感谢你,神甫阁下。”
神甫:“我受你的父亲所托,这一切都是应该做的。”
他在街头雇了一辆公共马车送莱拉三人去肯特伯爵府。
“我们在去阿卡迪亚!”
莱拉做梦一样地说。
“我们在去阿卡迪亚。”
拜访肯特伯爵夫人大概要比拜访哈特夫人更难,她的身份更高,为人……好吧,莱拉不知道肯特伯爵夫人为人怎么样。
向看门人出示肯特伯爵夫人的邀请函后,一个穿着号衣的男仆领着莱拉·阿什博恩和布索尼神甫去会客室等待伯爵夫人。
落座不久,仆人送来茶和一碟子曲奇饼干。
莱拉问:“你认为伯爵夫人会让我们等很久吗?”
布索尼神甫恭谨地回答:“这取决于上帝的旨意。”
莱拉:“不,这取决于伯爵夫人本人的意愿。”
他们到的不是肯特伯爵宅邸的会客室,而是伯爵夫人的私人会客室,一个谈不上雅致,但绝对很奢侈的房间。
莱拉饶有兴趣地看伯爵夫人东方风格的墙纸,靛蓝的底子,银白的菊花,以莱拉的审美来看,她觉得太压抑了。
再看面前这张桃花心木的小桌,铺着细巧的蕾丝桌布,茶具是瓷的,用来盛曲奇饼干的小碟子也是瓷的。
莱拉:“伯爵夫人很喜欢东方风格。”
布索尼神甫没能听清楚莱拉的话,女仆刚好拉开小会客厅的门,通报:“肯特伯爵夫人到。”
来者身着深绿色丝绸长裙,裙摆比莱拉的大的多,底下肯定有鲸鱼骨的裙撑。黑发挽成低发髻的样式,罩着镶嵌碎钻的发网。
肯特伯爵夫人:“欢迎,布索尼神甫阁下和阿什博恩小姐。”
布索尼神甫鞠躬,莱拉行屈膝礼,伯爵夫人回礼。
肯特伯爵夫人在与布索尼神甫谈论神学问题,时不时夹上几句拉丁文,布索尼神甫对答如流,接着,伯爵夫人说起她在罗马的旅行,谈起意大利强盗的传闻,神甫则是用地道的意大利语说了一个笑话,把伯爵夫人逗得哈哈笑。
终于,肯特伯爵夫人起身,姿态优雅地将手递给布索尼神甫,他彬彬有礼地亲吻了一下,然后退出房间。
肯特伯爵夫人满面笑容地转向莱拉:“好啦,孩子,现在,会客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莱拉向她致意:“是的,伯爵夫人。”
夫人坐下:“我注意到刚才你一直很安静,阿什博恩小姐。我以为能得到艾格尼丝嬷嬷的推荐,你一定对神学很有研究的。”
莱拉:“我知道的不比修道院任何一个学生更多,也不比任何一个学生更少,夫人。”
伯爵夫人看上去对这个回答相当满意:“你是位谦卑的小姐,如今 这种品质在伦敦的姑娘中可不多见了。”
莱拉低头:“伯爵夫人谬赞了。”
莱拉朦胧感觉自己需要谋划什么了——她之前每一次对修女低头,她们都会倒霉。
她垂下去的眼睛看到会客室窗帘垂到地上的穗带,是金黄的,内层窗帘是洁白的轻纱,外层是厚重的红丝绒,很常见的搭配,但是考虑到壁纸……
真是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肯特伯爵夫人:“我曾经随肯特伯爵前往东方,这副墙纸就是我们从东方带回来的。”
莱拉说:“看上去是日本风格。”
肯特伯爵夫人端起茶杯:“哦,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日本风格,不过这套茶具不是赫德福德郡产的。”
她一脸神秘:“是我亲自挑选,亲自从东方带回来的。”
莱拉不可能无动于衷,她抬起眼睛,紧盯肯特伯爵夫人手中的茶杯,这么说,这个茶杯来自她的家吗?
“你喜欢红茶还是绿茶,阿什博恩小姐?”
肯特伯爵夫人问。
“我个人更喜欢红茶,所以今天泡的是红茶。而且是不加糖不加奶的清茶,也许你会觉得有些苦涩,但是东方人就是这么喝茶的。”
莱拉摸了摸自己面前的茶杯。她想象在大陆的另一头,有一个故乡的匠人,一个故乡的商人,很多个故乡的人,将这套茶具卖出去,卖给高鼻深目的异国来客。
“哦,我不会觉得苦涩的。”
莱拉喝了一口茶,手指不住地摩挲茶杯。高温烧结的过程足以磨灭指纹,而后期的上釉更是把匠人的痕迹掩盖得干干净净。饶是如此,莱拉依然想在瓷器上找到一些家的痕迹。
红茶热气腾腾,熏得莱拉简直要睁不开眼。伦敦的气温比约克郡高,以莱拉的生活经验来说,依然算不上热,但是相较于荒野上的夏天,这里更有几分真正夏天的感觉。
肯特伯爵夫人:“请向我讲述你在圣凯瑟琳修道院的学习经历。”
这是个很平常的问题,只是例行提问,肯特伯爵夫人不以为然地想,莱拉·阿什博恩的回答和艾格尼丝之前推荐的小姐们不会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
在妹妹升任院长后,她每年都要给两三个低级贵族的女孩写推荐信,让她们到伦敦来找自己,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通读诗书,能理家政,肯特伯爵夫人于是会带着她们参加舞会出入沙龙,为她们介绍一个好夫婿。
今年,艾格尼丝只给这一个姑娘写了推荐信,肯特伯爵夫人有一点点惊讶,但也就是一点点,毕竟2和1之间也只差了1。
莱拉咽下一口茶,没有糖和牛奶搅和的味道好极了,她开始陈述自己的学习经历。
“在我六岁的时候,父亲母亲将我送进圣凯瑟琳修道院接受教育……”
前半段乏陈可新。
莱拉始终在观察肯特伯爵夫人的神情,她很清楚艾格尼丝嬷嬷推荐自己的真实理由——因为她识别出了柠檬果冻中的砒霜,但是推荐信的具体内容她不知道。
她手上只有肯特伯爵夫人的邀请函,而邀请函没有提及艾格尼丝嬷嬷推荐信的内容。
所以说,艾格尼丝嬷嬷只是常规的推荐,还是说出来了真正的理由,莱拉不知道,也没办法推测出来。
“不久前,我的舍友在宿舍门口暴毙。”
莱拉没有再犹豫,她流利地说出来这句话。
肯特伯爵夫人喝茶时翘起的小指收了回去:“不好意思,请你再重复一遍,阿什博恩小姐。”
莱拉:“不久前,我的舍友在宿舍门前暴毙,经过调查,我发现了给晚餐甜食柠檬果冻染色的巴黎绿含有砷,艾格尼丝嬷嬷认为我应该到伦敦来,于是她向你推荐了我,伯爵夫人。”
莱拉隐瞒了部分真相,即使是非常规的推荐,艾格尼丝嬷嬷最多也只能这样写,吕西安闯进修道院,罗斯玛丽修女下毒这些事情,肯定是不能写也不能说的。
肯特伯爵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砷!那是什么?一种让人死亡的毒药吗?”
莱拉解释说:“你可以理解为砒霜,夫人,它有毒。”
肯特伯爵夫人放下茶杯,她不由得低头——鉴于伯爵夫人穿了一条绿色的裙子,而且裙子的绿色还特别鲜艳。
伯爵夫人急忙说:“阿什博恩小姐,我的贴身女仆正在门口等待,她会带你去客房的,感谢你的来访,但是今天我不太舒服,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