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北京,飞机落地是下午两点。商柘希在酒店给俱乐部拨去了电话,接电的是个女声,客气说,商先生,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余静初洗了头发走出来,听到女声,看了他两眼,商柘希不看她,坐沙发里倒酒,开门见山说:“上周我丢了一枚戒指,可以麻烦查一下监控吗?”
俱乐部是会员制,尽管商柘希说得不清不楚,接线员顿一下,很快客气回了。交谈了几句,两方定了个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商柘希去看监控。
“这么急着走,不先休息一下吗?”
电话一挂断,余静初从沙发后搂他脖子,低下头来。水珠甩在商柘希手上,脖子里,黏腻的感觉,他默不作声擦掉。
余静初看到了,说:“什么戒指,这么重要?”商柘希顿一下,没立刻回答,余静初起了疑心,说:“哪个女人送你的?”
商柘希说:“我已故母亲的。”
余静初轻轻张嘴,用力抱住他脖子,抱歉似的语调,“对不起,我不知道。”
商柘希握一握她的手,在沙发上又坐一会儿,拿起外套去了。出门前她又问:“晚上见面吗?”商柘希摸一摸她的脸,随口说:“今晚上我要回家,明天中午见。”
“到家给我发消息。”
“好。”
商柘希没回头走了,余静初靠在那看门关上,像石头投进了水里一样,很震动的一响,房间里有落寞的余波。
傍晚时分,司机接商柘希回家,也许是旅程太累,商柘希上车之后靠在椅背里,一副若有所思的困倦样子。
司机往后视镜看一眼,商柘希看窗外,手指上的金色戒指一闪。
小巧的印章戒指,如棠送的,家里人都知道。有一次不知道掉在哪里,商柘希找了很久,家里监控一一查过,如棠也说,别找了,终于商柘希在车座的缝隙下找到。
印章上是橡树叶、佩剑与罂粟花,秾丽的风格,如棠亲手绘的,交由宝格丽的工匠定制。他很少在女朋友面前戴。
司机又看一眼,商柘希回过神说:“今早你去接小棠回家的吗?”
“打车回来的。”
商柘希摸戒指,不再说话。丢戒指只是托词,他查监控,为了看那个人是不是如棠——但那个人进出包厢戴了一顶棒球帽。
如棠有这样的棒球帽吗,黑白配色,绣着柠檬树,商柘希想了半天。
商柘希提前半个小时说回家,好不容易过一次周末,如棠躺在沙发上看书,半天没翻一页。半晌,他听到动静,坐起来说:“回来了吗?”
文姐在厨房,水声哗哗,没听清他说什么,扬声说:“小棠,给你切了西瓜,先吃着吧。”如棠应了一声,又躺回去,拿着画册在手里看。
文姐把西瓜端出来,切成小块,看着就甜,如棠翻一页,又翻一页,合上说:“我上楼去了。”
“不吃了吗?”
如棠走上楼梯,扶着栏杆探头,说:“换了衣服再下来。”
更衣室一团乱,如棠没让文姐收拾,进门无处下脚。他收了半天,一扇一扇的门,打开又关上,找出要换的衣服,走到穿衣镜前一看,商柘希早倚在门上看他,臂弯搭着西装外套。
如棠转身,三天没见跟三十天没见一样,仿佛不认得了。
“你要出门吗?”商柘希看了看衣服。
“不出门。”
“那换什么衣服?”
“天冷了多穿点。”
商柘希挑眉,如棠伸出一根手指点他,仿佛要定住他。
“怎么了?”
“出去。”
商柘希不动,如棠走过来一推,要把人推出去,推不动他。商柘希伸出手,俯下身,帮如棠拎手里的衣架。
“我换衣服。”
“我不看。”
如棠背对他脱衣服,一看穿衣镜里,照出商柘希拎衣架的身影。商柘希的目光定在他身上,这就是他说的不看。
其实没什么,他们之前坦诚相对多了去了,一起洗澡,睡一张床。只不过如棠成年之后,商柘希工作也忙起来,次数变少了。
商柘希对他的身体,也许比对自己的身体还熟悉。每一颗痣,每一个角角落落,商柘希比如棠自己清楚。新一年的身高,鞋子的码数,手腕的大小,不是什么神秘的数字。
大理石一样洁白的裸体,线条优美的四肢,纯洁的肩头,纤细的腰,也不神秘,只是像一朵午夜昙花,又打开了他的花苞。
要不怎么说,昙花一现。商柘希看向大穿衣镜,如棠目光也撞上镜子。衬衣扣子开了几颗,微露出男人白皙紧实的胸膛,商柘希站在那拎衣架,也是倜傥的。
如棠垂下睫毛,专心扣衣服,商柘希伸过了手,如棠低着头,不满地诶了一声,商柘希掰他肩膀,整平了衣领。
整完了,手指却勾起他头发,把玩似的缠住了。
如棠抬头,商柘希轮廓逆光,人在阴影里,他看不清他的脸。如棠一动不动,也许是错觉,也许是要说什么话——
商柘希在靠近。
那一刻,手机提示音响了。
如棠像是梦醒了,拍掉他的手。商柘希顿了一下,拿出手机看。
如棠故作坦然,说:“工作的事?周末也不让你好过。”
商柘希低头回消息,说:“是不好过。”
如棠又朝镜子看,理一下头发,不看还好,一看发现自己耳朵红了。商柘希还低着头,如棠连忙走出更衣室。
商柘希抬头,只捉到他背影,跟到卧房,如棠连影子也没了。
简短回了两句,商柘希走出来找人。如棠正在给起居室开窗,一本正经说:“穿多了又觉得热。”
这个时节也正常,大街上有人穿短裙,也有人穿厚毛衣,商柘希没说什么。
桌子上放着如棠的书包,商柘希很有目的性,看到了就走过去。如棠还对着窗子,呼吸晚风,不知道商柘希要搜查。
如棠说:“你在上海怎么样——”
拉链声从身后传来,如棠回头,眼看商柘希翻他的书包。如棠跳过去一样,按住了他的手,给他一个眼神。
【你干嘛!】
商柘希也给他一个眼神。
【想干嘛就干嘛。】
如棠又给他一个眼神。
【你这独裁者,不尊重个人隐私的坏蛋!】
商柘希还他一个眼神。
管他的眼神。
【我是你哥哥,你在我面前没隐私。】
两个人不说话,硬是从对峙的眼神读出了对方的意思。
书包像一只纯洁无辜的羔羊,被两个人擒在手里,半张着口,等待被宰。
商柘希先开了口,说:“心虚什么?有不能见人的东西吗?”
如棠气得想打他,说:“我心虚?”
“半夜不回家,在外面住。”
“我又没干坏事。”
“还是和女生一起。”
“那怎么了,我画画。”
“画了什么?”
“作业。”
“我看看。”
如棠不给他,商柘希从身后圈住他,抓住了他的手。如棠整个人一激灵,想了想,不对啊。
他确实没干坏事,确实侥幸躲过了一劫,那有什么好心虚的。
如棠挣开他,书包砸给他,理直气壮说:“好吧,那你看吧。”
商柘希一时不动了,不知道这是哪一出,如棠打开书包,拿出一沓素描稿子给他,像扇子一样对他扇风,十分贴心。
商柘希接过素描本,打开来看,一张张翻。如棠说:“一个是我同学,一个是舞蹈学院的学生,我们找她做模特,画人体作业。”
到了后面几张,果然是女人的裸体,美而灵动,舞蹈生的底子。
商柘希瞥他一眼。
“裸体?”
“嗯……”
商柘希不吭声地又看了一会儿,说:“她们是女同性恋吗?”
如棠茫然地看着他,说:“不知道。”
随即,如棠意识到他什么意思,他在拐着弯试探,他跟这两个女生的关系。
果然是,“仁者见仁”!
如棠不大高兴了,身上散发冷气,说:“是又怎么样?”
商柘希回避了问题,说:“你们可以约在正常时间画,在工作室或者学校,私下见影响不好。”
“作业要得急,我没办法。而且在学校不行。”
“为什么?”
“厕所都有人偷拍,教室更不安全。”
商柘希倒沉默了。
一时只有素描本的翻页声,纯洁又赤裸的身体伏在纸页上,仿佛向全世界袒露,来一双手就可以撕碎她。
又撕不碎。
永恒的美丽的线条,凝固在画者笔下。
如棠安静了一会儿,用一种奇怪的,试探的眼神看他,问:“如果她们是同性恋,又怎么样?”
商柘希不看他。
如棠又说:“你反对同性恋吗?”
商柘希慢慢说:“不反对。只是不理解。”
如棠怔了好一会儿,商柘希还是不看他。
文姐一定做好了饭,如棠站在窗边,听到草坪上传来脚步声。
园丁来剪过了月季花,傍晚时分,如棠在露台上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花的残躯。
“If they do see thee, they will murder thee。
(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
如棠关上了窗子,风有点冷。
商柘希终于回过头,说:“小棠,你是吗?”
如棠嘴角动了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退缩,为什么扯谎。
他是。
一直是。
他并不羞耻。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