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与“臣云山”三个字同时出现,两侧的一切皆被隔开,小小的黑猫从臣晓山臂弯中跃下,落地化作一名青年男人,左手上戴着一只过小的毛绒手套,看起来有些滑稽。
男人摘下手套,叠好收起,转过身来面对着臣晓山,两人的身量、体型、面容,竟是无一处不同,就像是在中间放了面镜子。只不过一个面上明显要冷些,另一个即使看得出不太高兴,也仍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
臣晓山微微皱着眉头,无奈地喊了一声:“哥。”
“雾雾、雾雾的,那是你喊的吗?”男人仍旧冷着脸,故意把话往别处带,嘀嘀咕咕地说,“没大没小。”
臣晓山轻轻叹口气,说:“我那时候只记得雾雾啊。再说我怎么就不能喊了?我也没不让你喊我曦曦啊?”
“我是你哥!”
雾雾,曦曦,是他们小时候的小名。
给他们起这两个名字的人说,他们一个动不动就呜呜生闷气,一个怎么都笑嘻嘻的。但实际上,呜呜生闷气的那个好哄得很,就像那年下雪时,他的手套被弄脏了,对方只是把自己的分给他一只,他立马就很高兴了。而笑嘻嘻的那个才是,如果生气了,想翻篇都能被翻回来。
“那怎么?”臣晓山揉揉眉心,沉声质问,“我喊你臣云山,让你变成人更方便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弄死自己吗?”
臣云山没了先前的气势,眼神有些躲闪:“我没……”
“看那两个人没有要攻击的意图就把人引过来,故意把我口袋里的手套勾出来,在旁边看着等我想起来了就去一头撞死,好让我赶紧把他们弄出去,是吗?”臣晓山眯起眼盯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语气平静,“雾雾,你答应过我什么?我又说过什么?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敢?就算我不敢,你觉得在这里你跑得过我吗?”
“你当然敢!可我能怎么办?”他们的情绪像是一块跷跷板的两端,你的下来,我的上去,臣云山冲着臣晓山喊,眼神却总是不住地往一边撇,“我又不是每次都能赶得上!再耗到他们出去,等着下次再来个不那么谨慎的,再让你死一次吗!”
臣晓山直直地盯着他,说:“赶不上不是你的错,你也不需要赶上。雾雾,只要你没事,我不会真的死的。”
“只要你没事,我也不会真的死,而且成功率更高。”臣云山干脆偏过头去,“而且现在明明是最好的时机,成功率百分之百。”
臣晓山说:“是植物人率百分之百。”
“你何必呢?”臣云山的声音和表情都带上了点焦急,说,“规则在那摆着改不了!他们既然不会出手,那只能是我……”
“那你杀我啊。”臣晓山打断他,“成功的概率是低点,但也没那么低,怎么就‘只能’了?规则在那摆着,那你一直千方百计地拦什么拦?直接让他们在我毫无防备时对我出手不是最轻松吗?”
“我亲眼看着哥冲进去,亲眼看着养大我的人去死,你要我再亲眼看着你去死吗!你知道我看着你被箭射穿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吗!”
“所以呢?你就让我看着你被车轮碾过去,看着你被子弹打中躺在血泊里!我是没亲眼看见,那又怎么样?我没看见事实就能不存在吗?远哥就能回来吗?你是远哥养大的,我就不是吗?你以为我就很好受吗!”
爆发后总是跟着沉默,到底是好脾气的先软了态度:“哥,不吵了。”
臣云山也没了精神,有气无力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我觉得我们不像那姑娘,有那么好的运气……也可能我们压根就没有主动退出键——作为我们一同进入的条件之一。”臣晓山抬手,揽过臣云山的头,手指插入发丝间,耳鬓厮磨地低语:“我不想继续了,你呢?一次一次地担惊受怕,一次一次地看着我去死,还是和我一起睡一觉?”
臣云山偏头,嘴唇几乎贴上臣晓山的耳廓,湿热的吐息似是要将人灼伤,同那几不可闻的气音缠绵。
“最后一次。”
脚下的地面传来微弱的震动,晟阳条件反射般拽着夏晓青后退,脚还没站稳,十数根足以刺穿人体的树藤从他们刚刚站的位置破土而出。
“二位是不是太没游戏精神了点。”方才还算热络的“臣老师”仓皇而逃后再度出现,声音和给人的感觉都冷了好几度,换个脸盲的来怕不是都认不出他,“就那么在原地站着吗?我的耐心有限,不想陪两个连移动键都找不到的新手玩。”
夏晓青打量着他,总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臣晓山?”
“臣远山、臣云山、臣晓山,觉得哪个顺嘴?随便喊,反正你也喊不了两次了。”眼前的青年忽然消失,声音再度响起,却是在他们身后,那人说着,眯起眼,勾唇笑了笑,抬手,“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我给你们三秒,三秒过后,看你们能不能多活一秒。”
“三。”
夏晓青听见晟阳的声音:“跑不掉的,拼一把吧。”
他转过去看晟阳,只见对方点了点头。
“二。”
晟阳把淬了毒的小刀握在手里,看着有点脆,但没办法,这已经是她身上最结实的武器了。她瞥了眼把震惊写在脸上的夏晓青,很不理解,虽说她跟这俩出身最正规也最“为人民群众抛头颅洒热血”的小兔崽子比是谨慎了点,但也不至于说连这都担心她不答应吧?不挡干什么,就纯赌吗?万一只是不能杀不是不能伤呢?被玩个半死又不好受。
“一。”
“不行!”
树藤朝着晟阳而去,她的手腕抬起,姿势却有些诡异,夏晓青拔出匕首,想挡下她手中的刀。
“别动!”
夏晓青最大的优点就是,关键时刻该听话绝对听话。
画面诡异得有些好笑,夏晓青刚出鞘的匕首还停留在身侧,晟阳只说让他别动,现在出也不是放也不是。而晟阳,握着刀的手臂则僵在半空,像是在与什么较劲,她反手一抓,握住了一把摸得到的空气。想到不久前在某三个字出现后倏然拔地而起的高墙,对着面前的空气露出一点胸有成竹的坏笑,薄唇轻启,吐字格外清晰:“臣云山。”
握着的一团空气变成个人的经历就足够世间仅有了,更何况还有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就站在不远处。
“看来猜对了嘛。”晟阳松开他,妥帖收好自己的武器,顺便嘱咐夏晓青看好自己身上的东西,别被倒霉孩子拿去玩伤了自己又碰瓷,才继续对这一远一近复制粘贴的一对双胞胎说,“我们不动手,你们也不能动手,对吧?只不过这个‘动手’看来是不仅不论成败,还不论是否完全主观啊。聊聊吗?反正现在是谁都动不了手。”
两道满怀敌意的视线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晟阳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指着臣晓山,眼睛却看着臣云山:“不行咱们就一命换一命,反正主动权在我们手里,根据经验,杀他我也不一定就会死。”
她朝夏晓青扬了扬下巴,说:“之后就看你俩谁打得过谁呗,虽说上次是你赢,但我俩倒数个三二一一起出手的默契还是有的这次,你不能还手那下他可不收着了,而且我在咽气之前应该还能搭把手。”
在她说到“一命换一命”时,臣云山便退到了臣晓山附近,等她说到“看谁打得过谁”,更是把臣晓山往自己身后扯了扯。
“噗。”
一个没忍住,那就不忍了。
“哈哈哈……”晟阳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托着腮,歪头笑着看如临大敌的臣云山,“你也太可爱了吧?就这水平还想玩诈骗啊?”
臣云山一开始还没回过味儿来,直到听见身后臣晓山无奈又无语地喊了他一声:“哥……”
他的反应,和直接告诉对方“你猜的没错,你们第一击结束之前我们都不能反击,杀了臣晓山也不一定会死,而且再把我杀死就是你们赢了”有什么区别。
“他刚才隐身着用你的声音问我要不要挡,对你说的什么?”晟阳问夏晓青,“用我的声音让你动手打架?”
夏晓青点点头,晟阳笑得轻松,像是真的在玩个游戏,终于找到了通关的诀窍,他却笑不出来。
臣云山和臣晓山的每一个动作他都看在眼里,紧张、担忧、保护……太像人了。
为什么?尽管如今发生的一切都远远地超出了常理的范围,可夏晓青还是疑惑,梦魇会这么像人吗?
“臣远山是谁?你们是谁?也是真实存在的人吗?”
毫无技巧地问话,听得晟阳直朝他翻白眼。
“是个英雄。”
“是个傻子。”
两道相同的声音,内容却截然不同。
两个相同的人对视一眼,了然。
他们从里到外的一切都是相同的。
最终的决定已经由他们共同选出了。
“确实是个傻子……养大的孩子也都是傻子。”臣晓山低垂着眼,对自己喃喃道,沉默了两秒,才重新抬起头,“我们当然是真实存在的人,你们原本也应该是。”
“我们是带领迷途者走出特伦斯所造幻象的摩耳甫斯。”臣云山说,他后退半步,与臣晓山并肩而立,“不过也是两个连幻象和真实都分不开的傻子。”
他们像小时候打了架,被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逼着和好时一样。面对面站着,环抱住另一个自己,亲吻对方的脸颊。
利爪与树藤同时出现,刺穿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胸膛,即使世界坍塌,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明明可以不阻止那些在暗中盯上臣晓山性命的人,用毫无防备的臣晓山一次短暂的死亡,换取对方在这渺小的世界里永久的消失的概率。
明明可以在想起一切后短暂地杀死臣云山,换取行动的自由。
甚至是从一开始,只要臣云山死一次,最多不过短短几秒就可以解决一切,再拿回在这虚拟世界里的生命。
明明有那么多办法,但对他们来说,没有一条可行。
臣云山不可能看着臣晓山陷入危险中却无动于衷。
臣晓山不可能对臣云山出手。不仅他不能,臣云山自己也不能。
臣晓山对臣云山说过:“你要是敢自杀,我就跟着你一起死,不仅要死,我还要让自己死得尽量漫长、痛苦。”
臣云山知道,他是真的能做出来。所以即使条件仅仅是臣云山的死亡,他也只敢在臣晓山想起一切后,试探性地用行动询问一下对方的意见,然后得到意料之内的,坚决否定的回答。
我不可能看着你去死。
这大概也算是条件之一吧。所以才能允许一些看似过于不公平的规则存在。”
他们爱着对方,爱却让他们走向终末。他们宁愿死在一起,宁愿接受再也无法睁眼看看世界的结果,也不愿意再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
爱将人们栓在一起,互相拖累。
但人类大概是需要爱的。
即使如此,人类大概,还是需要爱的。或者说那些活在痛苦中的普通人大概是需要爱的,靠着所谓的爱,靠着那么一点虚无缥缈的东西,撑着自己,活下去,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