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琼缓步而来,身后侍卫与侍女依次列阵,步伐整齐,衣袂轻曳,如同宫中风仪列仪,隆而不哗。金线绣履踏过青石,声息轻微,却将这宫道行出了几分不容忽视的庄严。
她微抬下颌,眼梢带笑,语声平稳:“父王与母后命我前来,给卫康府送些赏赐。”
话音落下,她顿了顿,似随口一提,却字字清晰:“太子哥哥已经去了齐姜府。”
素琴见状,心头一紧,忙趋前请安,跪拜行礼,语声微颤:“奴婢叩见公主殿下。”
姬琼并未看素琴一眼,只侧首扫了吕澹一眼,唇角微挑,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掸去衣角的一粒尘埃:“吕澹将军,今日你倒也上心,背了这么大个竹筐亲自来送。”
声音里带着点笑,却不见半分敬意,反倒像拂水带霜,意在嘲讽。
吕澹神色未动,连眼神都未施她半分,只将肩上竹筐往后一挪,语气平静但是温柔:“素琴,走吧。我带你去见见卫榛的几个弟弟妹妹。”
言罢,便转身而行,懒得与她多言半句。
亭中茶案已备,素琴正欲将点心呈上,不远处的吕澹却先一步出声,语调冷静得几近客套:“天热路远,还是请殿下先歇歇口气。”
他说着,从那只挎了一路的竹筐中摸出一个素陶茶壶,略一倾倒,茶盏中便盈出半盏泛着青黄的“清润茶”。他单手一送,恭恭敬敬地将茶盏递到桌前。
姬琼本来就气闷,有些嫌弃的看着这杯茶,倒也勉强压下了脸上的不悦。但看见吕澹这样卑微,她缓缓伸手,指尖挑起茶盏,姿态从容高雅,嘴角却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讥笑。
“难得吕将军识大体。”她淡淡开口,语气轻浮而不屑,仿佛这点“好意”来得太迟太假。
吕澹抬眉看她一眼,声线平平:“确实失礼了,还请公主见谅。”说是请罪,那杯茶却只往前推了半寸,恭敬中带着不动声色的敷衍。
姬琼轻哼一声,目光落在茶盏之上,终究还是端了起来,一仰头便饮了大半。
下一瞬,她整张脸以一种极其优雅却又毫无准备的方式——皱了。
眉心蹙起,眼角发红,嘴角微抽,像是将半坛苦胆生吞了下去。她僵了好几秒,才勉强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你这……你这给人喝的是什么?”
吕澹神色如常,语气平静:“青蒿、折耳根、车前草,加了点盐,早晨现泡的。清热解毒,祛火润喉。”
他顿了一顿,视线不紧不慢地扫过她,话锋一转:“正适合公主口中之火。”
姬琼眼神一冷,将茶盏啪地一声搁回桌面,冷笑道:“你骂我嘴臭?”
吕澹摇头,一本正经:“我可没说。”他顿了顿,语气从容:
“是您自己喝完之后说的。”
四周顿时一静,连鸟鸣都像是悄悄停了,素琴低着头,唇角死死绷住,耳尖却悄悄染上绯红。
姬琼面色青白交加,怒火直冲眼角,却偏偏找不到发作的台阶。她盯着那盏“野菜水”看了许久,仿佛它才是罪魁祸首。
半晌,她冷声道:“……吕澹,你信不信,本公主记你一笔。”
吕澹倒也不争,微微颔首,眉目不动地应了一句:
“记吧,您记性一向好……就是道理记不住。”
“卫榛哥哥!”
一道甜腻娇声突兀打破亭中的僵局,听着却比方才那杯苦茶更叫人心头发颤。
卫榛正倚在亭外一角,装作专心观赏池中浮叶,实则早已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此刻这声娇唤入耳,他肩头一震,几乎没握住手中折扇,心头立刻挂上四个大字:完了,扯上我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出一抹“温和不失体面”的笑,转过身来,果不其然,姬琼已踏出亭台,罗裙翻动,步步生风,仿佛下一瞬便要将他扯入战场。
“你的手下。”她笑容璀璨,语气却字字生刃,每一个字都仿佛在他肩上按了一块石头,“给我喝了他泡的‘野菜茶’,苦得发齁。你说说,他是不是该好好教一教规矩?”
卫榛眨了眨眼,神色不动,实则心里已经在拟一篇《如何优雅脱身》的对策。他慢条斯理合上折扇,声音含笑不失礼:“吕澹……确实口味有些独特。”
吕澹在一旁听得分明,倒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像是刚在战场上拔得头筹的老兵,神情轻松得几乎要哼起小调。
姬琼正欲再发难,唇角一挑,眼刀已然蓄势待发,卫榛却迅速开口打断,声音温润却语气果断:“吕澹,你先带素琴去找我的五妹妹六妹妹,就说公主殿下到了。”
“属下遵命。”吕澹含笑颔首,神情愉快得像是被赦免的叛军头子。
他向素琴一使眼色,正欲离开,又似想起什么,临行前轻轻一瞥,视线落在那只被弃在一旁的茶盏上。
嘴角一挑,神情慵懒,轻声道:
“喝不惯,活该。”
此言一出,恰似一根细针直扎在姬琼自尊心上。
她唇角一紧,冷哼未出,却忽地一转身,将手边那盏未尽的茶水猛然一扬,泼得旁边的素琴措手不及。
“哎呀,我的手好疼。”她娇声一唤,语气却毫无痛意,分明是借势撒气。
茶水溅洒之间,素琴素衣被湿透,茶色斑驳,顺着衣袖缓缓沁入肌理。她低下头,静静地站着,不见面色,也不言一语,只垂手肃身,宛如一株立于风中的芦苇,柔顺却不折腰。
吕澹一眼望见那盏茶水泼下的瞬间,原本还挂着三分调笑的神色瞬间敛去,像一阵冷风刮落了面上的浮云。眸光沉了几分,唇角的弧度也凝住,整个人仿佛在那一刻由闲散轻松骤然转为寂冷肃杀。
他脚步一顿,没再走开半寸,反倒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姬琼脸上,不再掩饰任何情绪。
亭外,卫榛站在阴影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终是叹了一口气。
他看了吕澹一眼,又看了看姬琼,心底无声一叹:
‘你存心惹她做什么?到头来谁都不讨好。’
“吕澹,今日原是个喜庆的日子,不必坏了气氛。”
姬琼刚想说些什么,便被卫榛堵了回来,
他语气温润,步履从容,一步挡在吕澹与素琴身前,似在调解,实则分明是护着,“带素琴下去,换身干净衣裳——这点小事,不劳殿下费心。”
姬琼见卫榛挡在素琴身前,语气虽温和,字字却带着无声锋芒。她嘴角挂笑,眉眼仍是宫中娇女的姿态,唯那微僵的指尖,泄露了片刻的不快。殿中宫女皆垂首噤声,气氛一时静得仿佛连风都避让。唯她还强作镇定,轻轻理了理袖口,像是抹去那点不合时宜的狼狈。
吕澹似要再开口,刚迈前半步,却被素琴一把拽住衣角。她摇头轻缓,眼神中既有低声下气的恳求,也有倔强不容辩驳的坚持。
吕澹看了她一眼,目光一暗,终是冷哼一声,转身随她离去,步子迈得沉,像压着火。
门扉微响,殿内又归于静谧。
姬琼看着他们背影渐远,忽地转身,轻轻挽住卫榛的衣袖,笑意甜得恰到好处,声音却藏着点情绪的尖刺:
“卫榛哥哥,你偏心得也太明显了些。素琴不过个小小侍婢,你却处处护她——倒叫人不知,如今这卫康府也是她素琴当家了?”
她眼波轻转,话锋一转,笑着撒娇道:
“不过我不计较。你弥补我一下,那今日乞巧节,你便陪我一道去放河灯吧,权当是弥补。”
语气娇软,眼底却分明带着几分试探与赌意,仿佛在等他松口。
卫榛垂眸看她,神色清淡得像一池秋水,无风不起波。他嗓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我为何要弥补你?公主殿下。”
卫榛背身站定,望着殿门半掩的方向,语气平静却透着几分凉薄:“姬琼,你为何总要这样缠着我不放?”
他语气没有半点戏谑,只是一种漠然而淡淡的疲惫,像是在问一件早该结束却总被反复拉扯的旧事。
“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这一句,像是微风卷起的刀,掠过耳边,却割得极狠。
姬琼怔住,脸色变了几分,半晌才低声道:“卫榛哥哥……你我日后,是要成亲的。”
她眼神复杂,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但她话音未落,便被卫榛冷冷打断。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色平静如水,声音却像冰封之下的暗潮:
“我何时说过,要与你成亲?”
他话音落定,殿内一瞬沉寂。
身后传来轻轻的抽泣声,细微却清晰,像藏不住的雨意滴进空寂的夜里。姬琼捂着唇,肩膀微颤,哭得极轻极忍耐,却依旧掀不起卫榛心中半点涟漪。
他没有回避,只是慢慢回过身来,神情平静如水。姬琼抬头望见,眼底一瞬亮了光,仿佛以为他终究还是心软了,要为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伸出一只手、留下一丝温度。
可他只是走过去,寻了一张椅子坐下,衣袍落定,姿态端正,像是在处理一件公事,而非面前的爱恨。
他抬眼看她,语气不疾不徐,却每一句都砸得极重:
“姬琼,你贵为公主,不该将时间与情意浪费在我一个人身上。”
她怔住,唇角颤了颤:“可你明明……说过喜欢我。”
卫榛目光静定,声音微凉:
“喜欢是会变的,姬琼。今日我说喜欢你,明日我便可以不喜欢。你不能控制旁人的心意,但你该学会喜欢你自己。”
他顿了顿,眸中无悲无怒,只有一点近乎残忍的诚实。
“自我回京以来,你几乎日日往我这儿跑。你没有别的事想做吗?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
“你连你自己都不喜欢我,那旁人又凭什么喜欢你?”
这一句,终于让姬琼眼底的光彻底碎了。她站在原地,像个孤注一掷赌错了的赌徒,手指紧握,却再说不出一句反驳。
卫榛却没有停下,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
“更何况,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仿佛拨开了她心底那层最不愿面对的遮掩。
这一次,他没有再多说半句,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只将目光移向窗外远天。风吹动殿檐,拂过他衣袖,吹落一地沉默。
姬琼站在原地,眼圈微红,声音却异常安静:
“你喜欢昭樕吗?”
卫榛没有立刻答,只静静看着她,眸光如镜,映不出丝毫情绪。
姬琼吸了口气,眼神颤了一瞬,却仍勉强扬起笑:“那你喜欢我什么?”
他依旧不语。忽然步步逼近,语气里带着某种近乎自嘲的决绝:
“若我不是北宣王,你还会喜欢我吗?若我一无所有,你,还会站在我面前?”
这次换卫榛开口,语气却冷得像从骨缝里抽出的风:“别说你了——就连我自己,也不会喜欢那样的自己。”
他停了片刻,目光落在她眼里那一点点尚未熄灭的光上,低声补道:
“可在我心里,感情不该是拿权势和身份来权衡的东西。”
这话像是残忍的温柔,留了一点体面,却也留了刺。
姬琼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声音发颤,却仍固执:“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近乎喃喃:“我永远在昭樕之下,我是庶出生的,是那个王后膝下养大的‘嫡出’,连名字都要谨慎说话,连一件想要的东西,都得绕三层才能碰到。”
“我身后什么都没有,父王不近,母后不亲。我只能靠我自己。可我再怎么靠自己,也赢不了一个命好的人。”
卫榛看着她,沉默半晌,忽地转身,从廊下折下一枝野花。
他走回来,语气淡淡,却一字一字锥心入骨:
“我也无法共情你,就像你也无法共情我。”
“我是一个从战场上捡命回来的人,鲜血、断肢、荒野与冷枪是我真正的家底。我哪日死在哪座城墙上都不奇怪,你若嫁给我,哪天当了寡妇都只能自认命苦。”
他将那枝野花放在她掌中,低声道:
“我从来就不是良人。我不喜欢你,所以我给不了你温柔。你若要靠着这份想要权想要势走下去——”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
“那你最后与我只会落得个,两败俱伤。”
“那你告诉我,”姬琼眼含泪光,声线微颤,却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