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拿着堂屋里的牌位和香炉,慌张地跑到起居室,做贼似地藏到衣柜里。
外头小满已经牵着成煦的手走进来。
“娘亲,这位叔叔说他被家里赶出来,没有地方住了。”
这世道,长得好看些就是占便宜。
阮阮舔着后槽牙,看着一脸无辜又清正的人,鼻尖若有似无地拂过一点香气。
这回她闻出来了,昨晚的昆仑奴、金楼里的偏殿都是这个味道。
“金楼的贵人也会没有地方住吗?”
又想起那日在偏殿,浑身被禁锢了的感受,更是心头火起。
“小满,去练字。”
小满现下哪有什么心思练字,站着不肯挪地儿。
成煦拍了拍小满的脑袋,“我不走,你先去练字”
呵,父女情深嘛。
阮阮径直上前把小满抱了起来,送到她自个儿的房间,“练三张,把昨日没写地也补上。”
“啊!娘亲~你说了昨晚可以不练的~~”小满哭唧唧的声音被关在门后。
待她整理好情绪,重新回到堂屋,成煦已如主人般在圈椅里坐下,还给她沏了一杯茶。
“我想见你,但是消息没到这,不能现身。”
阮阮没去喝那杯茶,也没在他旁边的圈椅坐下,转身走到对面坐下。
“我错了,”成煦走到她身前,蹲下仰着头去看她,不敢去牵她的手,只是拉住了一点衣袖,话说地可怜,“可不可以原谅我一次。”
阮阮是个心软而细腻的人。
鼻腔一酸,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她偏过头去,露出一片白而细长的侧颈,“你走吧。”
“你也不要我了吗?”成煦拿出那支发簪,放到她手心里,“让我留下来吧,昨日不是说要感谢我吗?”
阮阮看着这只发簪就气不打一处来,将衣袖从他手里拽出来,“回你的金楼去!”
“还有,把那些明里暗里的侍卫都撤走,我同意了吗就放这么多人盯着!”
“知道了。”
成煦摸了摸鼻子,他人都来了,也用不上暗卫传消息。
阮阮今日情绪起伏波动太大,眼下没精力和他翻旧账,也怕自己被他三言两语带沟里去。
于是她打算等明日精神头好了,再说。
小满起居室旁边还有一间房空着,她简单收拾了下,就把人推了进去。
成煦环视一圈,矜贵优雅地撩起衣摆,施施然在床榻上坐下,刚要开口,就被阮阮打住。
“有地方住就不错了,不准挑!”
行吧,她说什么是什么。
次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一早,徐嘉照常来接小满上学,阮阮好几日不曾安眠,今早睡过了头,还是成煦去开的门。
两人俱是一愣,“你是谁?!”
成煦冷漠审视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想起之前暗卫送来的信件里提过,有个教书先生,叫徐嘉。
“徐先生。”成煦言语淡淡,挡在门口,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徐嘉感受到了对方居高临下的凝视,不由地后退一步。
“先生!”小满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徐嘉扬起笑容,眉眼都是温情,看地成煦微微眯了眼。
“这是给阮姑娘的安眠香囊,夜晚入睡时,放在枕边能睡得好些,劳烦转交了。”
徐嘉从怀中掏出一只石青色香囊,绣面上是几株白色茉莉,递向成煦。
成煦矜贵的手不曾抬起,眼皮都懒散地不想搭理,还是小满高高兴兴地接过,塞到他手里。
牵着先生的手,跟成煦挥手再见。
“娘亲为什么睡不好?我怎么不知道?”
“是我猜的,前几日见她眼下有青痕。”
两人说着话,很是亲近的模样。
成煦磨着牙,觉着分别不顺眼。
转身在院中的躺椅里躺下,头顶是棵垂丝海棠树,粉白海棠满枝头,旁边木几上放着一只小炉子,炉子上烹着茶。晨风迎来,枝叶摇晃,花香、茶香满鼻。
“把人都撤了,只留些暗中护卫,另外去查这教书先生的背景。”
淡漠的语气,像是对着空气说话,说完后便闭上眼睛,假寐养神去了。
阮阮睡了个饱觉,起来后神清气爽、斗志昂扬地打算去找成煦大战三百回合,好好出一出这些年的憋闷气。
推开堂屋门,看到那人身着宝蓝色宽袖长衫,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到他白皙的脸上。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昨日听闻死讯时,她的脑海里有个瞬间晃过一个念头:刀枪箭雨、阴谋诡计里活出来的人,是不是不应该对他那样苛求。
但是眼下看他安然躺着晒太阳,她好像又无法直接释怀。
大概死人的账可以一笔勾销,但是活人的账总要笔笔清算。
于是她走过去,踢了踢躺椅的脚架子。
成煦原本就没睡着,听着开门的声音,一直等着阮阮过来。
他仍旧闭着眼睛,伸手凭着感觉拉住了阮阮的手腕,轻柔地摩挲着温热细腻的内腕。
“放手。”
阮阮挣了挣,觉着他没用力气,只是虚虚地抓着,却怎么都甩不开。
成煦睁开眼睛,树叶的光影在他脸上摇晃,看着阮阮的眼睛,有些受伤的模样。
“你总是对我说这两个字,我总是不想听。”
“管你想不想听,”阮阮又甩了甩手,没甩掉,“今天你就走。”
成煦从袖子里拿出徐嘉给的香囊,“你赶走我,是想要和他一块吗?”
谁?
阮阮不明所以,讲到哪里去了?
成煦转过脸去,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形容。
他还委屈上了?!
堂堂摄政王,手里还牢牢控着西北边军和江南水师两支国家命脉,上她这小院子,装什么委屈!
“你说话。”
成煦转了回来,清澈的眼眸望着她,“教书先生早上送来的,关心你睡不好。”
阮阮:......
她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成煦立马坐了起来,端茶倒水。
“薨逝的告示是怎么回事?”阮阮端起茶,喝了一口。
“这几年,边境该收拾的都收拾地差不多,陛下也已亲政数年,自然不再需要一个摄政王。”
这也不对,自古就没有见得太平的将军,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权臣。
“他能放心让你走?”
成煦笑着看她,眼角眉梢都像是带上了海棠花的香气,舒缓又安宁。
这是在关心我,他这样想着。
“我有我的办法。”
详细的他不能跟阮阮说,说多了反而不好。
看着这高深莫测、阴谋诡计的模样,阮阮瞬间就想起了那些年在京城里如履薄冰的日子。
她放下茶盏,起身就要走。
“去哪。”成煦亦放下茶盏,柔软的绸缎宽袖盖住修长有力的手腕。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淡淡瞧着她。
明明自己才是站着的、气势高的那个,被这样的眼神瞧着竟莫名被瞧出了一点心慌。
凭什么,这又不是皇宫,简直是倒反天罡。
“管得着吗。”硬气地甩下一句。
成煦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春日的柔情与温暖,嗓音清润如山泉。
“带上我吧,”鼻梁高挺、唇红齿白的良家模样,“求你。”
有辱斯文!
阮阮受不了他这副模样,双拳握紧,扔下一句话:“我去杀人放火!”
看着落荒而逃的背影,他抬手挥落外衫上的粉白花瓣,悠悠然站起身,跟在后头出门去。
阮阮刚到铺子,就看到官差正一家一家地催收税款,一阵阴霾涌上眉头。
待交完本月的税金,一转身就看到成煦十分自然地也坐到了柜台里,手边还放着一壶紫苏饮和一碟碧涧酥乳糕。
更是郁闷!
“都是你们这些人,搞得百姓生活这么艰难!”
成煦捻着一块糕尝了一小口,坦然道:“是你弟弟,不是我。”
想了想又道,“但是这税种,不是朝廷下达的。”
那就是地方官私自搜刮?
她想起那日去金楼送茶点时,看到一脸菜色的新任浙直总督。
“你们这些贪官!”
这一顶冤帽盖下来,成煦也不辩解,还没到收拾的时候。
一个下午他都十分贤良的模样,与来来往往的客人都能聊上一会儿。
阮阮在旁边看着,很难将京城里那个机关算尽、权势熏天的王爷与眼前的人合二为一。
他并不属于这里,不可能长久地待下去,那不如早点走。
“你什么时候走。”
成煦将茶客结账的钱放到阮阮的手边,好似没有听见她的问话,朝她伸手要钱。
阮阮立刻捂住那几两碎银并几个铜板,“干嘛。”
他好像很喜欢朝阮阮要钱的感觉,原本掌心朝上的手得寸进尺地贴在她的手背上。
温温的、肉贴着肉的细微电流般顺着手臂一路窜着往心口去。
“我去接小满下学,顺路给她买糖饼吃。”
手像是被定住了忘记抽回来,她转头看向外头的日头,竟然已像个橙红的橘子在慢慢西落。
今日时间过地真快。
成煦微微歪头瞧着她在阳光下红粉细白的面颊、修长韧劲的脖颈,柔软的绒毛像钩子般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
她回头,意外撞见一双曜黑深沉的眼眸,像是被烫到般飞快抽回手,红着耳朵尖抓了一把银子给他。
成煦看着手里的银子,又看向状似很忙碌的某人,嘴角衔着一抹笑出门接娃去了。
橘娘在隔壁伸着头观望了一下午,眼见男人出门了,飞快地窜了过来聊八卦。
“那人是谁?你的相好?”
“模样真俊!看着比徐先生要强太多,难怪你看不上。”
阮阮很难解释两人的关系。
不是相好,勉强只能算前相好吧。
但这话好说不好听,她在这边一向是个门前很清净的寡妇,若哪日他回了京城,她可不得被唾沫淹死了。
所以还是分地清楚一些好。
“北方山里来投奔的亲戚。”
橘娘瞧着那挺拔宽阔的背影,气定神闲的风度,“什么山啊,养地出这样的品格。”
阮阮也同她一道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
怎么说呢。
尸山血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