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恨死也看见了那个有些辣眼睛的花裤衩。
他动作僵硬了一瞬间，下意识看向盛暮。
盛暮耳尖红了红，有些羞赧道：“是我给他穿的，你哥当时在河底宫殿身上一件衣服也没有，我觉得有点辣眼睛，就给他添了一件。”
方恨死的表情有些复杂。
他没想到看着这么好看的仙君姐姐，实际上审美居然这么的……
难以言说。
或许是盛暮的长相与她的审美反差实在是太大，以至于方恨死竟然慢半拍才发现盛暮话中的重点。
他一个激灵，动作力度大到连萧泽禹的黑铁剑都跟着动了动。
萧泽禹抬手在他脑瓜子上拍了一把，有些不虞：“干什么呢？瞎激动什么，剑翻了就你那三脚猫的修为摔下去就得死。”
方恨死顾不得萧泽禹的怨怼，他看着盛暮，声音颤抖：“你刚才说，我哥……”
“那条白龙，是我哥？”
“对喽。”
盛暮打了个响指，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你哥，就是河神。”
说话间，白龙已经朝他们这边飞来，在他的胡须快要扫到方恨死脸颊上时，白龙忽然在空中翻滚一圈，紧接着，地面上的洪水拔地而起，在空中堆成了一个平台。
水雾弥散之间，白龙化成了方恨生。
他赤裸着上身，站在水台中间。
雾柏悄悄道：“小师妹好有先见之明，她要是不给方恨生穿裤衩，那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岂不就是一个裸男。”
盛暮听到了雾柏的话，转头点了点头：“是吧，我也觉得，我好有先见之明。”
方恨死在看到方恨生人形的那一瞬间就绷不住了。
大颗泪珠从眼眶中落下，如果不是萧泽禹看着他，他指不定一个飞身就要跳到方恨生的水台上。
方恨死抖着唇瓣，颤颤地吐出一个字：
“哥……”
方恨生脚踝被河水漫过，他看着坐在黑铁剑尖上的方恨死，抬手指了指自己，带着疏离的礼貌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这句话语方恨死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
他身子晃了晃，眼泪再也止不住，声音嘶哑地道：“哥……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方恨生将方恨死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而后摇了摇头：“你是有对我许愿过吗？抱歉，许愿的人太多，我不记得你。”
方恨死彻底坐不住了，他身子一歪，差点从剑上栽下去。
萧泽禹满脸怨气，但手依然很任劳任怨地拉住了方恨死的后脖子领，避免他直接摔死。
方恨死情绪激动到话都说不清楚，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指了指方恨生：“你是方恨生，是我的哥哥，我们两个有一张脸，我们是孪生兄弟。”
方恨生仔细看了看他，而后摇头否认：“不是，我是龙，你是人，我们物种不一样，不可能是孪生兄弟。”
“况且，”他顿了顿，说道：“这副皮囊于我不过是一个化形，你如果觉得它让你伤心了，我可以换一个。”
他说着就抬了抬手，属于方恨生那张清隽少年脸立刻变成了满脸胡子的大汉。
大汉声音粗壮：“这样呢？”
盛暮叹了口气，打断了这场有些荒唐的对话。
她将事情原委和方恨生说了一边，在说到他当初自己亲自化成人形的目的时，盛暮看了看方恨死，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和盘托出。
这是方恨死第一次知道故事的另一版本。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盛暮，又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方恨生，期待着他可以满脸怒气地否认盛暮的话。
然而胡子大汉却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用一副完全被盛暮说服的模样道：“嗯，听起来确实是我会做出的事。”
盛暮本以为方恨死会因无法接受事实而精神崩塌，然而或许是因为连方恨生不记得他这种事情都经历了，方恨死竟然很迅速的就把自己精神状态调整过来了。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执拗道：“原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方恨生，是我哥哥。”
大汉叹了口气，再次挥手，将自己的脸变回了方恨生的模样，他将目光转向盛暮：“这位仙君，我和他现在好像有些无法交流，能劳烦你同我说明一下事情的原委吗？”
就算方恨生不开口，盛暮也打算站出来了。
无他，方恨死现在的精神状态和执拗程度完全无法让方恨生与其正常沟通。
她摊了摊手，说道：“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方恨生，也就是你，在上个月洪水来临时落入水中，生死不明，你弟弟，哦不，是方恨生的弟弟，也就是他，想恳求河神来帮他完成愿望，就是用自己的命，换方恨生回来。”
河神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他看着被结界护住的无水村，忽然叹了口气：“洪水这一事确实是我疏忽，我变成了方恨生，自然没有过多的法力去做河神，河水也因此无法掌控，这才会酿成大祸。上个月应当是我察觉以方恨生的身体无法再控制河水，这才决定脱离无水村的生活。”
他真心实意道：“给诸位仙君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
盛暮摇了摇头：“道歉对象错了，遭受洪水灾害的不是我们，受到影响的也不是我们。”
河神：“我明白，关于无水村的村民，我会尽自己最大可能去满足他们的愿望，权当是赔罪了吧。”
盛暮看着河神，忽然开口：“其实你盘踞无水村这么多年，也没有帮他们完成过什么愿望吧。”
河神眉眼舒展，喉咙中发出几声低笑：“嗯，人类的愿望与我无关，感兴趣的或许会插手帮一帮，平日里大多听听就过去了。”
他叹道：“当初我修炼成龙，全靠留存在此处的一位仙君残魂，我吸食着他身上的法力而修炼，他也并未过多阻拦我，只是与我立下了合约。”
他口中的仙君残魂应该就是离阳残魂，盛暮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合约？”
河神道：“那位仙君说无水村这片土地受他影响，万物皆少了几分生机，他要我尽自己的努力守护无水村的人类，让他们尽量不受哀怨之气所影响。”
盛暮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离阳这个人，野心大，贪欲也多。
他想一统天下，为此不惜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魔族，带领仙门百家前去诛魔，甚至连自己的爱人也不放过。
可对于人族，离阳又会认为人族的安危与他相关，他默许白龙修炼的唯一条件就是让他护住无水村的人类。
河神察觉到盛暮情绪变化，他顿了顿，到底也没问。
方恨死被萧泽禹拎着后衣服领，眼见盛暮和方恨生对话结束，他赶忙插嘴道：“我也是无水村的村民，你刚才说会完成无水村村民的愿望，那是不是也会完成我的愿望。”
河神那句“是”还没说完，他才点了点头，就听方恨死继续道：“我的愿望是方恨生回来，我愿意用我生命做典当，只要让方恨生回来。”
“我这些年已经不孤独了，我不需要活了，我想要方恨生活。”
“可以吗？”
没人回他。
一道不安从方恨死心中升起，他看了看噤声的众人，心里忽然一颤：“怎、怎么都不说话了？我有典当的，我典当我自己的生命，换方恨生回来，我不是要占便宜的，我……”
他心急的为自己辩解，然而看到河神眼神的瞬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河神摇了摇头，轻轻道：“抱歉，这个愿望，我满足不了你。”
“方恨生因方恨死而存在，如果你不在了，那么世界上也不会有方恨生。况且，我没有那一段记忆，你想要的方恨生，如今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河神叹了口气，悠悠道：“世界上，不会有方恨生了。”
方恨生因方恨死而存在。
世界上，不会有方恨生了。
这两句话在方恨死脑海中不断盘旋，激起阵阵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些喑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我换一个愿望。”
“典当条件不变，愿望换成——”
“无水村的河道，永远被河水填满。”
他笑了笑：“田盈喜欢玩水，不止是她，村子里许多人都挺喜欢水的，我们村里现在河水都需要走好远好远去挑水回来，如果无水村的河道上有水的话，大家不必如此麻烦了。”
河神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可以。我收回你的命，并以此修炼，修炼后的法力应该可以让无水村河水长存的同时不再引发洪水。”
“那太好了。”方恨死闭了闭眼，道：“我可以再提一个愿望吗？”
他说道：“刚才那个愿望，就当是方恨生对不起方恨死，所以破格为我做的交易吧。河神刚才不是说了吗？他还会为无水村的人满足一个愿望。”
河神点了点头：“你说。”
方恨死道：“清除大家关于方恨死的记忆，永远不要让大家知道河水长存于无水村是用什么换来的。”
他看着河神，眼里闪过一片光，强调道：“只清除关于方恨死的，不要……”
“不要清楚方恨生的，可以吗？”
方恨死罪该万死，他自私自利，害的整个无水村陷入灾害中。
但方恨生无罪。
他该长存。
河神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方恨死撑着剑缓缓站起来，他冲着云沧，晏随星，雾柏，萧泽禹，依次鞠了一个躬。
弯一次腰，同时伴随了一句郑重的：“对不起。”
到了盛暮这里，方恨死在那句“对不起”之后，还添了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帮我救了无水村，也谢谢你让我见到方恨生。
哪怕他已经不是方恨生，哪怕世界上已经没有方恨生。
但还是谢谢你。
盛暮摇了摇头，目送着方恨死跟河神一起进入了无水村。
河神家家户户去拜访无水村的人，认真的记下了他们的愿望，有完成不了的，他便在能力范围内做出最大的让步以协商。
而全程，方恨死就静静地跟在方恨生身后。
看起来就像一对兄弟，哥哥在与亲朋相谈，弟弟就做个安安静静的小尾巴，跟在哥哥身后，粘在哥哥身边。
等到两人走完无水村最后一户人家，太阳已经落了半个山头。
无水村的河道填满了河水，方恨死站在河边，忽然对着无水村的方向，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无水村并无人看见这一幕。
方恨死也并未逗留更久，磕完头后，他便起身，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走向河中。
河水将他淹没。
方恨死彻底消失。
恨生未曾死，恨死终无生。
所有的一切，都将伴随着方恨死的离去，彻底平息。
云沧正在着手一点点的收集离阳的残魂。
盛暮跟在云沧身边帮些利索能及的忙，忽然看到田盈和父母跟着来到了河边。
不止是他们，无水村村民都看见了被河水填满的河道，他们站在河边，新奇地撩着河中的水。
田盈扯着妈妈的衣袖说道：“妈妈，我还要去找……”
“找什么？”田盈妈妈敲了敲她脑袋：“方恨生不在了之后，你不是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玩吗？”
田盈挠了挠头：“对哦。”
田盈妈妈：“方恨生都走了很久了，你怎么还会提到他？”
田盈：“我也不知道，我就觉得方恨生不在了，也应该是有个人陪我玩的。”
张婆婆走过来，爱惜地摸了摸田盈的脑袋：“田盈无聊了就上山找张婆婆玩，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带伙伴来也可以。”
田盈吐了吐舌头：“张婆婆果然是年纪大啦，记性都不好了，妈妈刚才说了嘛，我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玩的呀。”
田盈忽然叹了口气：“不过好孤独啊，自己一个人玩，好孤独啊。”
“你不会孤独的。”
不远处，盛暮朝着田盈走去，她看着朝自己跑来的田盈，弯弯唇角，重复了一遍：“你不会孤独的。”
无水村从此，不会有人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