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沧最后到底也没去找张婆婆。
他实在拉不下他那张老脸,挥了挥手,催促着盛暮几人赶紧去歇息。
累了一天了,盛暮几乎是沾床就着。
她本以为会是一夜无梦,没想到意识随着梦境远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盛暮面前。
是越淮。
看着西装革履的越淮站在桌前,盛暮的第一反应就是:
我怎么又进琉璃问心镜了?
直到西装革履的越淮转过身,面无表情的脸完完全全暴露在盛暮视线下时,她才恍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因为这个时候的越淮还很年轻,他的五官甚至都没有刀削般分明立体,脸颊还带着些未消的稚气。
但这是在盛暮的角度看来。
在别人眼里,此刻的越淮虽然年纪小,同样有压迫性。
越淮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一贯面无表情的脸露出几分不太明显的不耐烦。
他清冷开腔:“我需要一个结果,你们所说的不过是理由。”
他顿了顿,唇角微微勾出一个很轻微的讥笑:“为你们没达到我期望结果而找的,理由。”
他面前的几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头埋得很低,像是要将自己脑袋埋进土里的鸵鸟一般。
这个场景盛暮有印象。
大概是她刚被越淮从孤儿院接出来,有一天放学,盛暮忽然被老师叫到办公室。
班主任慈眉善目,眉眼中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惋惜。
她说道:“希望你以后会有更好的前程吧。”
盛暮当时还不明白班主任是什么意思,她背着书包出了校门,直觉一切都和越淮有关。
所以她按照之前越淮说的地址,跑到了这里来找他。
没想到一来就看见这么刺激的场面。
十三岁的盛暮个子还不高,只有一米五出头,她瘦瘦小小,越淮办公室门口高大茂盛的盆栽都可以轻易地将她包裹其中。
玻璃被盆栽遮出的一小片阴影,上面映出了盛暮的脸。
她有些新奇地看着上面自己模糊而稚嫩的脸,想要看清楚些,脚下却被花盆边缘一绊,紧接着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咚——
一声闷响。
盛暮脑门正撞玻璃,声音惊扰了屋内的人。
越淮率先反应过来,他皱了皱眉,看向盛暮所在的地方,终止了训话,转身打开门。
“盛暮。”他冲着盛暮招了招手,言简意赅:“进来。”
门内几人很有眼色的离去,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盛暮感受到几分探究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
盛暮只当看不见,她等几人出去后关上了门,接着坐在越淮面前的椅子上与他对视。
是越淮先开了口,他问道:“怎么来了?”
盛暮学着越淮的语气,单刀直入问道:“我学校里,是不是你弄的。”
越淮的脸上少见的有几分赞许。
他点点头:“是我。”
盛暮也不和他兜圈子,一股脑地把所有自己想问的都问了出来。
“你把我从孤儿院接出来,又给我办退学手续,你想让我做什么吗?”
越淮忽然抬手指了指窗外,盛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还记得刚才那群人吗?”
越淮的声音平静:“我想让你们成为他们。”
盛暮仰头:“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接替他们的工作,变成第二个他们,为你做事吗?”
“好聪明。”
越淮夸赞道:“是接替他们的工作,但不是变成第二个他们,他们太蠢,但是盛暮不一样。”
越淮的脸逐渐变得模糊。
“我们盛暮很聪明,非常聪明,和寻常的人不一样。”
声音被梦境吹散,落入盛暮耳中:
“她是最聪明的孩子。”
“小师姐,小师姐?”
两道声音交杂在盛暮脑海中,她皱了皱眉,唇瓣间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字:“越……”
淮字还没说出口,盛暮就猛然惊醒,她看着眼前晏随星的那张脸,甚至迅速变得清明。
晏随星有些讶异地看着盛暮,他笃定道:“小师姐在叫我。”
晏随星笑眼弯弯:“小师姐是梦到我了吗?”
越字和晏字发音有些类似,再加上她刚才迷迷糊糊,口齿不清,晏随星听错了。
盛暮心头没来由地有一丝心虚,但同时,一块大石也缓慢落地。
她点了点头,也笑着道:“是啊,梦到你了。”
无论如何,越淮的事情都不能与晏随星说。
晏随星心间被喜悦填充,他并未发现盛暮的异样。
他只觉得,小师姐做梦梦到他了,甚至在睡梦中叫了他的名字,这让他很开心。
他努力压制住嘴角的笑意,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道:“今日是按照之前三月一次的规律,河神应该来的日子。”
盛暮一骨碌爬起来:“他来了?在哪里?”
晏随星:“还没有,但是河道已经有些水了,师父估摸着也就是这一会了,所以让我来叫小师姐起床。”
盛暮用最快的速度洗了漱,和晏随星一起出了门。
在路上,晏随星终究是没忍住问道:“小师姐做梦……梦到了什么?”
“关于我的,是好还是坏呀?”
盛暮看着晏随星亮晶晶的眼神,糊弄的谎话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她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挑选了一句符合真相的。
她说道:“不好也不坏。”
不好也不坏。
晏随星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了。
他嘴角弯弯:“那我努努力,希望下一次小师姐梦到我时,可以是一个好梦。”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河道。
只见往日里干涸的河道被河水填了一半,水位却还在迅速增长。
有些无水村的村民好奇地探头出来看,都被萧泽禹凶狠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想活命就都在屋子里给我好好呆着!出来就是送死,听见没有?”
村民们一个个鸡啄米般点头,安安稳稳地缩在屋子里,只探了个脑袋出来。
只有方恨死被萧泽禹提溜着后脖子领押在河道旁,河水所带来的风吹乱了方恨死的衣角,他稳稳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逐渐汹涌的河水。
轰隆——
熟悉的轰鸣声响,村民们不由得缩了缩脑袋。
只有田盈拼命往窗边挤,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迎着呼啸的风大声喊道:
“方恨死——”
“你要干什么!洪水要来了!你不要命吗——”
方恨死转过头,对着田盈弯了弯唇角。
他开口说了些什么,但是大风根本不允许这些字节飘到田盈耳朵里。
他很快就将身子转了回去,田盈也被父母押着进了屋。
一时间,无水村家家户户房门紧锁,所有人听着那道比往日还汹涌剧烈的轰鸣声,心中都腾起一丝不安。
河水很快没过了河道,然而水位依旧在快速上涨。
没过了方恨死的鞋面,脚腕,小腿,膝盖。
一直涨到他腰间时,方恨死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
巨大的水流冲击其实已经站不稳了,就他那点三脚猫的修为在洪水面前压根不够看,全靠身后的萧泽禹提溜着他的衣领给他借力才能让他站在原地。
洪水还在上涨。
萧泽禹低低地骂了一句,抽出那柄巨大的黑铁剑,带着方恨死稳稳地站到了高空。
云沧布下的结界将无水村的人牢牢护在其中,洪水从剧烈地冲撞着结界,却无法将其撼动分毫。
盛暮坐在无名剑尖上,轻声道:“就是这一次了。”
她和方恨死离得近,对方听见这句话后猛地转身:“是河神吗?他这一次会来吗?你怎么知道?你确定吗?”
问句从方恨死口中一串接一串地蹦出,盛暮看了眼小脸绷得死紧的方恨死,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
“它会的,这一次的洪水和以往的几次不一样,我感受得到。”
她这话让方恨死彻底地安了心。
方恨死小心翼翼地在萧泽禹的黑铁剑上坐下,他慢慢地转了转身子,把自己转到正对盛暮的方向。
他轻声问:“你们其实,根本就不是无涯宗的人吧。”
没等盛暮承认或否认,他就将自己观察到的证据一条条列出:“无涯宗掌门宁鸿昊是整个无涯宗修为最高的人,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成神,更没有去过什么九重天。”
“而你们从最开始,就能通过九重天上没有河神的记载来判断他并不是真正的神。”
“就因为这个吗?”盛暮等得无聊,索性和方恨死接话:“还有没有别的。”
方恨死有些意外盛暮居然会理他,他怔愣了一瞬,接着点点头:“还有的。”
“无涯宗上上下下全都痛恨魔族,掌门宁鸿昊更是当年亲自参与了仙魔大战。这样的宗门,这样宗门的弟子,不会说出众族平等这种话的。”
盛暮笑了笑:“那你觉得我们是好是坏?”
方恨死坚定地点了点头:“是好,是好人,你们是很好很善良的仙君。”
除盛暮外,其余几人平生都是头一遭被人用“善良”二字来形容。
坐在无名剑尾的雾柏悄悄和黑铁剑尾的萧泽禹咬耳朵:“这孩子居然夸我们善良。”
她有些痛心疾首:“真是世道不古人心炎凉,我们这种人都能被称得上是一句善良了。”
盛暮:“你既然觉得我们是好,那我们就不是无涯宗的,这份好可不能白白落在无涯宗头上,便宜了宁鸿昊那个狗逼。”
方恨死被盛暮这句“宁鸿昊那个狗逼”给噎了一下,半晌,他缓过来后,小声问:“那,我要是觉得你们不好呢?”
盛暮理直气壮:“那我们当然就是无涯宗的人了,这样的恶名必须无涯宗来背!”
方恨死:……
原来你打得谱在这呢。
他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很快就笑到肩膀都在抖动。
笑了半天,方恨死肩膀忽然挨了不清不重的一下,身后萧泽禹开口:“别笑了,小熊孩,你河神祖宗来了。”
方恨死立刻噤了声。
只见汹涌洪水中,有一条通体洁白的白龙灵活地穿梭其中。
白龙线条流畅,姿态优美,毛发顺逸飘扬。
唯独……
尾端,套着一个色彩极艳极俗的花裤衩。
盛暮:……
妈的,她忘了,当初在河底宫殿,她把给晏随星买的那条花裤衩穿方恨生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