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身摊开手掌将手中的玉珏展示给他。雪光流转在玉珏上,她清晰地看见转轮王的眉峰微微挑了一下。
这块玉珏曾悬挂在他脖颈上,是他凤族太子的象征。
摩昂。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若我说,这玉佩是被人偷走了,你信吗?”
迦楼罗眼睛冷得像经年不化的雪峰:“那请殿下叫我知道,是谁有这个本事偷走你的心爱之物。”
这块玉佩他十分珍爱,就连她也只远远见过几次,三界之中有谁能从他身侧偷走它呢?
真是可笑。
转轮王静静凝视着她:“是摩昂。”却没有再说其他。
因为有些秘密她不能知道,起码现在不能。
他知道这句话说服不了她,果然,话音未落就听见神女一声极轻、极冷的笑。
两人就这样隔着短短的距离彼此静默着,直到天空被乌云遮蔽。
那一片乌云自西而来,像是掉进水中的浓墨一样,迅捷而不容置疑的蔓延过来。
伴随着腥煞妖气的侵袭,领头的俏丽女子和一身黑袍的大汉带着数以千计的妖魔们从天而降!
迦楼罗将目光慢慢转移到他们身上,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心里也不觉得有多么痛苦,只是觉得空空的,空空的,被寒风吹进来又吹出去。
她居然还有心思打量那些妖族。
有牛头人身的,长着鱼嘴的,一连狮子毛的,甚至还有身后背着翅膀的。真是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啊。乌泱泱的,起码有五六千个,在浮冰上站了一些,还有一些悬停在半空。
迦楼罗觉得有点累,她并没有疾言厉色,只淡淡地说:“滚出去。”
这是如来的得道之地,也是师兄和她清修的地方。师兄刚刚离去,她还不想在这里大开杀戒,让师兄魂魄不安。不管他们是谁,不管他们想干什么,她要他们滚出去,立刻,马上。
黑袍看了看转轮王,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转轮王殿下。”
赢妖秀美的脸上挂着笑,扫了迦楼罗一眼,对转轮王道:“殿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咱们这次可是一举两得了。”
她举起手中沾着血的佛珠,对着转轮王轻轻晃动了一下。
转轮王见了那串佛珠,心念电转之间便明白了一切,他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冷冷地斥道:“住口。”
那是一串再普通不过的菩提佛珠,可迦楼罗认得,那是云居尊者的佛珠,因为第七颗珠子上还有她大鹏金焰留下的黑印。而现在,那串佛珠上还沾着鲜红的血。
迦楼罗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那串佛珠,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问:“你勾结无天,害死我师兄。”
她的脸色像泛着青白色,像是被冰封了千万年。
转轮王道:“不管你信不信,扶光,害死他的是摩昂。”
迦楼罗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里似乎还残存着云居尊者的温度。
“不重要了。”你与摩昂掀起那一场海啸,害死那一万七千六百五十二人,又勾结妖魔害死师兄,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你们害死我师兄,我要吃了你们。”她的声音很平静。
黑袍与赢妖对视一眼,两个妖族大将缓缓后退一步,可还没等黑袍取出诛神贴,天就黑了。
是的。一瞬间天就黑了。刹那间乌云压顶,腥风卷地。
不是无天拿下小金乌导致的天黑,也不是哪吒使用遮天旗遮盖了阳光,而是一只巨鸟。
一只巨鸟,静静地悬浮在整座大雪山上。
她的羽翼无边无际,仿佛整片苍穹都被她收拢在翅下。猩红的眼瞳如两轮血月,冷冷俯瞰着浮冰上蝼蚁般的妖族。
金翅鸟王者,首戴如意珠。心念广大,威神赫奕。羽翼纯金,色如焰明。
两翅相去三百三十六万里。以翅搏海水,令两辟二千由旬。
其喙锋利如金刚,爪如钩刃。以其金刚喙啄七宝山,山即崩裂。
转轮王望着遮天蔽日的巨鸟,微微闭目而叹:她修道三百年,这是第二次现出真身。
“吃了你们。”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冰刀,剐进每一个妖魔的骨髓。
赢妖的笑僵在脸上,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冰面上。
黑袍的蛇瞳剧烈收缩,本能地后退一步:这是刻在血脉里的恐惧!
大鹏金翅鸟,食龙吞蛇,天生克星!
赢妖牙关战栗,狠狠推了一把身侧的黑袍,“黑袍,快,快!”那诛神贴曾被用来镇压五指山下的斗战胜佛,如今一样可以压制这该死的鸟!
黑袍真身原本为蛇,迦楼罗是他天生的克星,见到这样宏大的金翅鸟王已经被惊得面如金纸,瑟瑟不敢动弹。
赢妖见他惊恐不安的样子,怒斥一声就要上前从他手中夺过诛神贴,然而......
已经来不及了。
巨鸟张开黑洞洞的巨口。
轰!!!
刹那间,天地倒悬。
浮冰崩裂,古树连根拔起,雪峰上的万年积雪如怒龙腾空,形成一道贯穿天地的恐怖漩涡!妖魔们尖叫着,挣扎着,却像落入洪流的枯叶,身不由己地卷向那张深渊般的巨口。
上升!上升!上升!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吸力,就像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走!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巨大的嘴巴,黑得像深不见底的黑洞!
“不——!!!”
赢妖的尾巴死死缠住黑袍的蛇身,指甲抠进冰层,犁出十道血淋淋的沟壑。可她挡不住,“黑袍!黑袍!”
他们的真身也是有百丈之高,宛如一座庞大的山峰,可是在迦楼罗金翅鸟面前只不过是两只小虫子罢了。
风暴中的赢妖已经支持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飞去,黑袍蛇口咬着河岸,一双三角眼死死盯着站在虚空中的转轮王。
他神情淡漠,衣袂翻飞,却是稳稳地站在虚空之中。无论是石头还是碎冰都不能近他身侧十丈,犹如无形的铠甲将他稳妥地护持在中央。
黑袍冲着他发出嘶嘶的声音,转轮王置若罔闻,他知道:她心中的痛与怒已经达到了极限,如果这些妖魔能让她暂时泄愤,他并不在意。
黑袍的蛇鳞在飓风中片片剥落,露出血肉模糊的躯体。他突然嘶声大笑,蛇信猛地刺穿自己胸膛,蘸着心头血吐出一卷丝帛——“转轮王,我们若是死了,你再也别想取出迦楼罗体内的伏羲琴!”
那丝帛本要被吸上苍穹,然而转轮王见此抬手一招,那丝帛样式的诛神贴便颤颤巍巍地向着转轮王而去。
而黑袍张口的同时便松开了大地,身不由己地带着赢妖被吸上半空。此时他们带来的妖魔已经尽数被巨鸟吞入腹中,赢妖眼睁睁看着那巨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忍不住闭上眼睛凄厉的喊叫起来!
“迦楼罗!迦楼罗——”赢妖愤怒地嘶吼着,宛如来自地狱深处的怨鬼嘶鸣!
金翅鸟的眼珠猩红刺目,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看着她就如同注视着一滩死肉一般。
巨鸟的喙,缓缓闭合。
“咔嚓——”
她刻意地没有将赢妖一口吞入,而是以长达数十丈的巨牙上下一合,将赢妖刺穿!
赢妖的胸骨被穿透,挂在如钟乳石垂落的利齿上。鲜血喷溅,染红了金翅鸟的喙缘。
“啊!!!迦楼罗——你不得好死——迦楼罗!”她痛苦的诅咒着,甩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却不能动摇那石柱一样的牙一分一毫!
鸟喙碾磨,血肉成泥。
黑袍听见了赢妖头骨碎裂的“咯吱”声,听见了她脊椎被磨成粉末的脆响。他僵在原地,看着那双血月般的眼珠转向自己——
迦楼罗仰颈吞咽,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悲鸣,凄苦哀戚,声震万里!
数千里外的建木上,孔雀明王猛然抬头。
方寸山内虔诚叩拜的孙悟空纵身跃起。
西海闭目打坐的杨戬勃然色变。
而凡间的神侯府,无情的青金石砚台被他失手捏成了碎末。
转轮王接住了那诛神贴,他连衣袖都没动,只眼神往黑袍那里看了一眼,就那一眼而已,黑袍和赢妖用尽全力也挣不脱的恐怖吸力瞬间消弭破碎,黑袍满脸是血地从高空坠下。
“扶光,停下。”
她要入魔了!
金翅鸟本就是天地间的猛禽,自带凶性,所以当年他禁止她在去黑暗之渊,就是怕她被魔气侵蚀。如今她吞入了七千多名妖族,体内积累的凶煞之气已经压制不住了!
转轮王的声音很冷,却像一柄剑,劈进她混沌的灵台。
迦楼罗缓缓低头。
黑衣神君立在虚空,黑袍翻飞,脚下十丈净空——碎冰、鲜血、尘土,皆不能近身。
她盯着他,鸟瞳中的金光与血芒交织,渐渐染上黑气。
“你要杀我吗?” 他问。
金翅鸟沉默。
突然,她收翅俯冲!
飓风撕碎了云层,鸟喙如天罚之剑直刺转轮王——却在触及他眉心的刹那,化为人形落在云头。
她眼底悠然舒展的莲花已经爬满了左脸,让她清绝如雪的容颜变得邪异美艳。
那是她的忿怒相,可忿怒相依然属于密宗正统:她还是拉住了自己,不曾堕入魔道!
她握着戮仙剑的手在抖,剑尖却稳稳指着他心口。
转轮王只蜻蜓点水一样瞥了一眼她脸上的莲花,便淡淡地教训,“我说过多少次了,拿剑的手,要稳。”
他漆黑的袍裾倾泻在白云上,蜿蜒成一副优美的水墨。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去,仪态极尽优雅从容。
迦楼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泪水濡湿了脸,可手上的剑却没有后退半分。
近了,近了。
十步。
漪澜宫里婆娑树下,她轻手轻脚地遮住他的眼睛。他含笑询问:是谁?她捏着嗓子回答:是鬼!
五步。
她杀了青狮白象,他环抱着发抖的她,轻声地哄,甚至唱了五音不全的歌谣逗她开心。也不知道一只凤凰,怎么能跑调成这样子。
两步。
她与他争吵愤然离开地府,在大雪山清修。每隔半月便能看到黑无常悄悄放在门口的礼物:有漪澜宫盛开的青莲,有瑶池里得来的蟠桃,也有草编的小蚂蚱,木头刻的小兔子。每一个都倾注了心血,每一个都让她的心又软一分。
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此刻。
哧——
戮仙剑刺穿了转轮王的心脏。
她闭上眼睛,剧烈地颤抖着,“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了,拿剑的手要稳。就像这样——”转轮王握住她持剑的手,猛地向自己一拽!
“现在,冷静了吗?”
血莲怒放。
迦楼罗怔怔地看着插在他胸口的剑,摇着头泣不成声。她可以眼也不眨的虐杀赢妖,吞吃那些妖族,发泄她心中的恨意。
可是遮罗珈,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为什么要害死云居师兄?为什么要掀起那一场海啸!他们那么无辜!为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啊!”她崩溃地质问着。
原来他知道了。
怪不得。
“我说了,我没杀云居。”,转轮王不以为意地说:“至于海啸,你不需要知道原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第一剑就当替摩昂还了云居,他自会找那条小龙讨回来。
“若你不解气,可以再刺一剑。”
迦楼罗简直无法理解,“到现在为止,你还认为我在发脾气?!”
“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救下他们!”她喃喃自语,“刘伯,妙姐,小竹子,周大哥,还有,还有无数无数鲜活的生命......”
刘伯抓了一把小岛上的土撒在脸上,眼里带着泪,自说自话地说:“好地,能长好庄稼......老大和老二要是还在该多好啊.....”
妙姐跑出来的时候是光着脚的,衣服也一直都是破破烂烂的,可她手巧,找了好多树叶枝蔓搓了绳子,给没鞋穿的老老少少编草鞋。
周大哥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她能不能去村子里看看他家的房子,他还记得他有把好铁打的锄头放在西间屋子里。
珑女背着竹筐,竹筐里是她的女儿文姐,一边擦汗一边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