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花家在江南这一片的确是像它的名号一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一个员外乡绅的寿辰而已,却早从三日前便有了绵延数十里的粥铺,横盖七大城的灯笼,无数幼童稚子在花家的店铺前唱着吉祥喜庆的歌谣,说着讨彩拜寿的好话得了满手的喜钱。
有米铺的掌柜遣了店里的伙计,去给城中的育婴堂、城外孤苦的老人送去了莹白如玉的新米。也有绸缎布庄、杂货油铺安排了货郎,走街串巷的将一块块尺头、一小瓶灯油半卖半送的给了一家家的女主人,让他们的家能在下一个月里再节省一些银钱。
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富户乡绅该做的,也不是符合花如令智慧的决策。
可是这些年,因为大宋的江河日下,就连繁华富庶的江南都收到了波及,江南花家能做的也只有借着这难得光明正大的借口,做一些小事。
迦楼罗站在喧嚣热闹的大堂里,耳边是达官显贵,江湖豪侠的互相恭维,神思却已飞到了天外。
花满楼没有在她身边,在她身边的是两日前就来花家帮忙的陆小凤。
陆小凤双手抱胸,看着花家七子个个端着礼貌温和的笑容,一一向前来拜寿的人行礼寒暄。他已经在宾客间见到了无数张熟悉的面孔:金风细雨楼的杨总管,少林寺的了结大师,新崛起的飞剑客,珠光宝气阁的阎阁主,峨眉派的独孤掌门,还有那边的华山派新任掌门华真真。
真是热闹啊。他侧头向迦楼罗说:“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场合。”
“我的确不喜欢。但花满楼是我的朋友。”迦楼罗说。
陆小凤抬手一指,“息红泪和戚少商一直在看你。”
迦楼罗只抬眼淡淡一扫,那边的确是息红泪和戚少商。他们见她望过来,连忙笑着颔首,抱拳行礼。
迦楼罗的神情没有波动,她觉得从前救下他们,并对息红泪说过几句话的那个人十分陌生。
那是我吗?那不是我吗?
他们就像是尘封在过去岁月里的旧人了。
“你认识他们?”
“嗯。”迦楼罗不想述说过去,那些不重要。
陆小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管家亲自引领着一个白衣如雪的剑客前来,并大声向门内的主人禀报:“西门庄主到!”
是西门吹雪来了。
西门吹雪的神情有些许的改变,他不再如在珠光宝气阁中那样带着深沉的寂寥和肃杀的冷意,他的眉宇间有了三分飞扬,就像是云破日出时照亮天地的一束光。
花如令带着花满楼上前笑道:“西门庄主大驾光临,老夫失迎了。”
西门吹雪久居塞北,论朋友在场的也就一个陆小凤,所以对他前来花家,其他人都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的。难不成是为了陆小凤?
但花如令和花家七子并不这么认为。
世人都知道万梅山庄的主人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剑客,可西门吹雪的挑剔是要建立在磅礴的财力上的。
那万梅山庄的进项出在哪里?
如果这个问题问到花如令面前,他会笑着说:出在它遍布天下的铺子上,出在它与江南花家的合作上。
至于江南花家为什么会与一个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山庄合作,那就要问久居西域的那位教主了。
西门吹雪就算不看在陆小凤和花满楼的面子上,只看着万梅山庄与花家的合作,也是给足了花如令面子。他那不离手的乌鞘长剑第一次只是悬挂在他腰间,而不是在他手中。毕竟手握利刃对于寿星来说是极不尊重的。
说那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空话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只微微低头致意,“贺老先生寿。”
身后自有万梅山庄的侍从奉上手中的寿礼。
花家大公子上前接过,花如令便摸着胡须,笑吟吟地说:“多谢庄主。今日招待不周,若有简慢之处,还请庄主勿怪。”
西门吹雪微微摇头,表示无妨。
花满楼道:“庄主请随我来。”
西门吹雪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迦楼罗的陆小凤,便随着花满楼的引领,走了过来。
他站在迦楼罗面前,低头看着她漆黑的头顶,只问了一句话:“好吃吗?”
迦楼罗疑惑:“什么?”
“合芳斋的糕点。”西门吹雪说。
迦楼罗才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那时候她初见孔雀,又被无天狠狠吓了一场,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无情为她燃起万点灯火,为她历数这世上的光明。
他说花满楼建立了善堂,专门收入无处可去的女子和婴儿。
他说陆小凤四处跑,只为了造出那对百姓有利的水车。
他说金风细雨楼的那位楼主送来了治疗沉疴的灵药。
他说楚留香破获了无花和南宫灵的案子。
他说铁手月前救了一只流浪的大白猫。
他说,游历名山大川的西门吹雪给她送来了一盒糕点。
迦楼罗突然觉得这样好的记忆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她还能清晰地记起无情说这些话的时候,唇角上扬的弧度和烛火辉映下他纤长卷翘的睫毛。
但那盒糕点,她的确不记得去哪里了。
可能被追命吃掉了吧。
她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但她知道不是为了那盒糕点。
她摇摇头,“抱歉,我没吃到。”她向来是个喜欢实话实说的人。但朋友送给她的心意却没有被珍惜,她也感到抱歉。
西门吹雪并没有在意,只淡淡地说:“再给你送。”
陆小凤在旁边拖长了声音,“我也要。”
西门吹雪眼都没眨一下,“可以。拿钱。”
陆小凤还没跳起来,就听花满楼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惹来陆小凤对他的口诛笔伐,“花满楼,是你慷慨解囊的时候了。”
花满楼笑着点头,却道:“我想起上次在珠光宝气阁,楼姑娘让我收你十分利。”
陆小凤顿时幽怨地望过来,正对上迦楼罗面无表情的脸。
“别看我,我也没钱。”迦楼罗说。
“你不高兴。”西门吹雪没管陆小凤和花满楼的嬉笑。
迦楼罗讶异地抬眸,眨眨眼,没有说话。
“为了谁?”西门吹雪接着问。
显然西门吹雪不是花满楼那种处处为人着想的君子,也不是陆小凤和楚留香那种谈笑之间就能轻轻巧巧换了话题,哄人开心的浪子,同样也不是无情那种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千帆过尽的内敛之人。
他想知道,他问出口,他来解决。
所以他说:“我替你杀了他。”
对于西门吹雪来说,他亏欠迦楼罗很多,而世上大多数烦恼和磨难总有源头,他替她找出来,抹掉,也就是了。
花满楼和陆小凤都对这个简单粗暴的做法报以深深的震撼。
迦楼罗觉得人在极端震惊的时候真的会突然一下笑出来,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烦恼都能因为死亡而终止,那就好了。”
西门吹雪不置可否,“或许。”他其实是在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或许杀了他问题就解决了呢?
迦楼罗慢吞吞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的剑不能扫平一切。”
让她心烦意乱的是转轮王,是摩昂太子,是无天。显然西门吹雪跟他们不存在于同一个维度。
她想起以前看的小说,这一章主角天下无敌,下一章天上来敌。
简直是荒谬啊!这种作者怎么还没被读者暗鲨啊!
西门吹雪点点头,表示他承认。
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透着一丝缥缈,“第二,死亡不能解决问题。”
死亡恰恰是另一场新生。
她见到过太多宿敌和仇人在转轮王殿前互骂互殴了,然后被转轮王扔去地狱,让他们一边受刑一边骂,骂够了再回来。
她很认真地对西门吹雪说:“死不是一件好事,生命很珍贵。”死了,撞在十殿阎罗手上,除了花满楼和楚留香,剩下的都别想全须全尾的走出十八层地狱。所以还是多活几年,多吃点好的。
花满楼在一旁颔首。
陆小凤却咦了一声,她回身望去,见到了刚才还念叨的楚留香。他一身蓝衣,挂着温雅的笑意,身边是探头探脑的胡铁花。
楚留香跟花如令寒暄了几句,一抬眼就看到了两个白衣人。其实在寿宴上穿白色是很不合适的,可这要分对谁。显然这两个白衣人显然不受世俗规矩的束缚,因为他们一个是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另一个是蝙蝠岛上的云之君。
胡铁花拉拉楚留香的袖子,小声道:“是,是那个.....”
楚留香用折扇轻轻一敲胡铁花的手,“慎言。”
他跟迦楼罗认识的绝大部分江湖人不一样。
比如陆小凤、花满楼、西门吹雪、无情这些人,哪怕知道了迦楼罗的身份,他们也会笑笑,然后继续跟她做朋友。他们刻意地泯灭了人与神的差距,他们不会去想面前的这个女子反掌之间就能杀了他们,而且几乎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他们几乎是不自觉的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了面前神女的良知上。
诚然,这有迦楼罗行事作风的影响,但这的确不是一种睿智的做法。
你会跟野外的老虎和熊做朋友吗?哪怕那只老虎说她吃素。
把自己的生死荣辱托付在别人的一念之间,这怎么不是一场破天豪赌呢?
所以楚留香在这方面更加正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神与人的差距恍若云泥,他知道,他认可,他避开。
他比花满楼更加知晓人性的丑恶,比陆小凤更加善于保全自身,比无情更加拿得起放得下。他清楚地知道由爱故生怖的道理。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敬而远之,表现出一副“我什么也不知道,不必在意我”的样子。
他不想知道云之君的名号和来历,他也制止了胡铁花,只对着迦楼罗微微颔首,展现出礼貌而疏远的笑意,就拉着胡铁花走了。
对于迦楼罗的好奇,他不是没有,可他更想护着胡铁花。
西门吹雪道:“他很聪明。”
陆小凤苦笑,“只怕没几个比他更聪明的了。”
迦楼罗只说:“做他的朋友比做他的敌人要好得多。”
花满楼有些疑惑,“香帅的确是做朋友的好人选。但.....”但你的意思好像不仅于此?
迦楼罗没有再说,她只能说的这个地方。这些人都是天道的宠儿,只要不像韩湘子那样骂天三声,应该也不会被天道打入冷宫。
迦楼罗正思索着,就听一阵更大的喧闹声传来,吵得迦楼罗一皱眉。
“诸葛神侯到!”
在场的宾客们听到诸葛神侯的名号,坐着的都纷纷起身,站着的也都围上前去,想占个好位置。花家虽然富可敌国,几个儿子也有为官的,可真正对上在皇帝面前举足轻重的诸葛神侯还是不够看的。
“诸葛神侯!”
“神侯也来了!”
“别挤,别挤,我看看!”
她见到一身青衣,萧疏轩举的诸葛神侯。他好像老了一些,才短短一个多月,他眉宇间就有了更深的怅然。
花如令上前施礼,“神侯驾临,让寒舍蓬荜生辉啊!”
诸葛神侯连忙上前扶起,笑道:“花先生抬爱下了帖子,我也只能厚着脸皮带我那不成器的几个孩子上门来讨口酒喝了。”
他话说得谦逊漂亮,正是符合他们这个身份该有的庄重。可若是当真把他身后的四大神捕当成不成器的劣徒,那就是笑话了。
他身后是一身竹青色长袍的无情,推着轮椅的追命,正抱拳行礼的铁手和冷血。
诸葛神侯和四大神捕,竟然来齐了。
可见神侯府,不,是汴京城,跟花家往来甚密啊。
不管是当朝权贵还是江湖侠客,有些脑子的都在心里转着这个念头。
无情作为四大神捕之首,自然也要承担起师兄的责任,他坐在轮椅上谦逊地欠身,“晚辈等敬贺前辈寿辰,松鹤长春。”
花如令笑得慈爱,“大捕头客气了。来来,快快入席吧。”
他伸手引领着诸葛神侯,对身边的长子示意他继续迎接客人,又向花满楼那边道:“七童。”
花满楼应声而来。
“我那七儿与几位捕头年纪相仿,正好他们年轻人说说话。”花如令向诸葛神侯解释道。
却冷不防见诸葛神侯脸色复杂,正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