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达刚下飞机，就看见了接机口举着纸牌的人，纸牌上张牙舞爪地写着“维达”二字，末尾还有重重的墨点。

“罗叶？”维达走向这个人。罗叶穿着一件深红毛呢大衣，浅棕色的卷发上压着一顶同材质同颜色的柔软圆帽。她有一张非常可爱的小圆脸，眼睛又大又亮，皮肤像雪一样洁白。当她抬眼看向维达时，神情和耳舒拉几乎一模一样。

“你、您......您好！”罗叶结结巴巴地，眼睛湿漉漉地盯着维达，又在对视一秒后赶忙移开，耳根烧得很烫，连带着面颊也蒙上红雾，“我是罗叶，您就是维达阁下吧？我是您的监督员，也是这次任务的联络人！”

“太抱歉了，我的车在路上爆胎了，现在在修理，要过两个小时才能用，我们得坐火车去斯达利......”

“没关系，我的行李不多。”维达示意自己手中拖着的行李箱。

维达的态度一如既往地稳重平静，就像她才是驻西丹的监督员一样。

不过她的确来过西丹，大概在五十年前。

“帮派还是和以前一样傲慢吗？”维达问罗叶。

她们正往外走，罗叶脸上的红晕渐渐褪掉，声音也不再颤抖。聊到她的专业范围内，她显得自信许多，点头介绍道：“比以前更繁荣，扎根在西丹北部的hermana成立了姐妹联盟，在西丹几乎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她们经营大街小巷的赌场、酒吧、饭店，投资各大娱乐产业、房地产业、环保产业......每个场子都要向她们交钱。不管是政党、法庭还是安保厅，都有她们贿赂的人。她们的发展理念很特别，说是要姐妹平等共荣，不像一个帮派，而像一个国家。”

“我上一次来西丹，遇到的是hermana和familia之间争斗最严峻的时候，现在看来hermana已经统一了西丹帮派？”

“不。”罗叶摇头，“hermana做不到统一帮派，她们大多是从维利奥来的，底蕴不足，就算吞并了familia，南部帮派也不承认她们。目前的hermana是由四个片区结为联盟——内部人员将片区、帮派称为体系。各个体系都以自己片区的利益优先。体系的主管们通过每周举行的联盟会议共同议事。”

“她们内斗应该不少，政府军不抓住这个机会吗。”

“西丹政府太软弱。”罗叶说，“从前清剿了帮派三十八次竟然都没有斩断帮派的根，政党与帮派合作，变成了一滩腐败的烂泥。”

“这段时间hermana在内斗。”罗叶接着说，她们此时走到了街道上，两边是店铺，路上行人不多，不过道路边停满了车。

“hermana里有许多familia的旧部，她们不喜欢现在的帮派，认为hermana带来了维利奥耶格人的丑恶习俗，违背了她们光荣的事业。familia是西丹本土的老牌帮派，作风古典严谨，一向不同意参与迷幻剂的买卖，但那是暴利。从西南洲运出一公斤迷幻剂，大概1200维币，运到维利奥和其它远点的国家，价格可以暴涨到3400万维币。hermana靠着它和暴力基础进行原始积累，发展、投资更多产业，从而赚到更多钱。她们的疯狂敛财行为被familia认为是‘吃相丑陋的猪’。”

“但要是familia东山再起，她们也不会放手迷幻剂产业。”维达说，“我和familia的人打过交道，她们只是衣服穿得更庄严。贩卖迷幻剂的时候，大概会在袋子上多打一个黑色领结吧。”

罗叶笑起来：“阁下很了解西丹的帮派呢，不愧是永生之母，亲眼所见学到的知识应该会比书本上更多吧？”

“毕竟familia在监狱中诞生时我就和她们打过交道，那可是个非常让人惊讶的小王国。不过，你认识我？”

“啊，我很喜欢我们的基金会文化......”罗叶又开始脸红，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您是创始人之一，也是目前唯一活着的创始人，所以我有在档案馆了解过您。”

维达正要说话，但出于对危险的感知，在这瞬间她感到心头一紧，汗毛直立，下意识抓住罗叶的手臂往后一拽，自己挡在身前。

枪声响起，走在她们前面的一个人直挺挺地倒下。血从洞穿的太阳穴弹孔里冒出，几秒后在脑袋底下积了一滩。

人群尖叫起来，大家四处跑散。维达拉着罗叶匆匆躲到一辆车的背后，大概过了一分钟也没有枪声再响起，维达看向罗叶，安抚道：“别怕。”

罗叶摇摇头：“我已经习惯了。”正如自己所说的，她神情镇定，看起来并未受惊。

“害怕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维达依旧说，“珍惜生命没有错。”

她站起身，感到手臂沉重，往下一看原来是罗叶正紧紧地攥着她的袖口，捏得手指泛白。

罗叶没料到维达突然站起来，尴尬地松开手，整个人浑身发烫，似乎马上就要晕倒。

下一秒维达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和地：“你和我的女儿很像。”

在安保厅的人赶来前，罗叶看了一眼死者的脸，有些犹豫地说：“如果我没记错，她是hermana的人，好像是做房产的，我在这里买公寓的时候和她见过面。”

“我们需要留在这里为安保厅做笔录吗？”维达问，“虽然她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叶笑了笑：“我们还是直接去斯达利的旅馆吧，维达阁下。”

她们不能入住酒店，这里所有大型酒店都有hermana的投资，很容易查出入住者的身份信息。而她们这次的目标正是hermana制造出的“诡物”，基金会为其起名“B.I.G”。

少数传回的资料中显示，B.I.G有两种能力，一种是“吞食”，另一种是“姐妹”。显然这是群体体系的能力类别，因此，与其能力同源的维达成为了祓除者的不二之选。

罗叶为她挑选的旅馆位于斯达利市老街区的一栋破旧公寓，整体特点除了老旧破败，剩下的就是肮脏狭小、鱼龙混杂。

斯达利是西丹的商业中心，也是hermana的地下首府。这里充斥着奢靡、穷困、混乱和恐惧，正适合维达这样需要掩藏身份、也需要“认识”更多hermana信徒的住户。

罗叶帮维达收走了脏兮兮的床单，换上新的制品。她问维达：“您需要什么日用品吗？我可以帮您带来。”

维达摇摇头：“基金会给我开了一张银行卡，我自己买就行了，刚好在这里逛一逛。”

“那么，我先走了。”罗叶腼腆地笑了笑，“还有两名巫师和我们同行，我去接她们。”

罗叶走后，维达环视一圈，将行李箱再度合上。这里的东西，除了必需的床、盥洗室以外，还是不要动为好。

漫长的岁月里，维达已经非常精通西丹语。她下楼，用西丹土话和白发苍苍的老板、老板儿子打了招呼，对方立刻收敛了打量、试探的视线，变得温顺起来。

斯达利秩序混乱，机车狂飙。维达躲过无视交通灯的一群摩托，又被两辆车隔着几毫米的距离擦身而过。白天，这里的人大多穿着深色的衣服，灰扑扑的、匆忙的，各个警惕戒备，总是眼神冷漠地打量四周，仿佛在防范着什么。虽然她们的家就在这里，但她们似乎并不安心。

这种不安感也蔓延到维达身上。但她并不惊慌，只是平静地察觉到有一双暗处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绕过围着教堂的栅栏，她沿着蜿蜒的小巷继续前行。越往里走，游客越少。平房取代了高楼大厦，平坦的硬化道路变成了坎坷的泥地。石墙上用油漆喷着恐吓的单词，在闹市奔驰的崭新汽车现在蒙上了厚厚一层泥垢。

枯瘦的、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台阶上，鸟似的眼睛注视着她；一群身上沾着泥团的儿童嬉闹着从她身边跑过，脚心黢黑；一个戴着帽子的人朝她迎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拉开外衣的拉链仿佛要给她展示什么东西；系着红色头纱的人站在门帘边朝她笑盈盈地伸手。她一并往旁边躲开继续走自己的路。

而后是坐在地上断肢的乞丐，她们一般在闹市分布得更多，但这里也不少；地上还躺着横七竖八骨瘦如柴看起来病怏怏的人们，她们裸露出的皮肤已经开始腐烂，上面的针孔似乎从未愈合过。

她们都在打量她，偷偷的、意味深长的。

这样的眼神维达在东南战区见过，当然，也在几十年前的西丹见过。不过东南战区的那一眼尤为深刻：住在房子里的人还未死去，但奄奄一息像是一条脱水的人干，而屋外同样瘦削却还有力气的人已经迫不及待要从窗口爬进去吃她的血肉。

维达目不斜视，直到来到一家倒闭的店铺门前，摸了摸风衣口袋，钱包果然不翼而飞。

她皱起眉，喃喃道：“糟糕，我的东西都在钱包里面......”

“我真是没用，一个人来这里，结果还把东西弄丢了......”越说越沮丧，她碧绿的眼睛泛起了水光，接着泪水往下滑，落在沥青路上，将灰尘覆盖的地面一滴一滴地打湿，泅开的土地颜色也开始变深。

这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身形高挑瘦削，风卷过时，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得孤影单薄。她幽幽地哭，很少发出声音，她是那样安静，总害怕打扰到别人，连悲伤都被压抑得恰到好处。

在一个温和的、热情的国度，这样的人总会惹来怜爱的好意。

一个二十岁左右、黑色长发扎成马尾的人从道路对面走过来，她穿得很时尚——西丹不是一个时尚的国家，在这里，她半敞开的粉色衬衫、西装裤上的丝巾腰带，都显得非常扎眼。

她微笑着摘下墨镜，关切地站在哭泣的人面前，问道：“阁下，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黑色风衣微微一抖，看样子被她突然的话语声吓了一跳。那张苍白的、哭得眼圈、面颊泛红的脸完全展露在她面前。

真漂亮，她想。她甚至在数这张脸、双眼眼皮上的褶皱，阴影似的痕迹，让眼窝显得更加深邃。骨感、笔挺，浅绿色的眼睛，全都挑不出毛病。

可怜的外乡人，丢了钱包，无依无靠。

“我，我丢了钱包，我的所有东西都在里面......”绿宝石双眼的所有者抽噎着说，因为哭得太伤心，甚至发出了抽气声。她有些尴尬，为了掩盖这样狼狈的样子，眉眼依旧在哭泣，唇角却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哦，这里有许多小偷。”衣冠楚楚的人自我介绍，“我叫乔，你叫什么名字？我也许可以帮你找到你的钱包。”

“......我叫玛德琳。你要去报警吗？”

“亲爱的。”乔笑起来，“在这儿报警可没什么用，她们从来都找不到失物。”

“那要怎么办？”

乔说：“hermana会帮你找到你需要的东西。”

“只要你付出一些报酬作为交换。”

她有什么能力拒绝呢？仅靠自己一个外乡人，是找不到丢失的东西的。她不会拒绝，更何况，只是给予报酬而已，这不是很正常吗？乔是如此热情体贴、好心善良，难道还会害她吗？

“好吧，那要去哪儿找hermana？”

“我可以带你去。”乔指了指路边停靠的机车，“hermana在商业街开了一家事务所，专门帮助街坊邻居还有游客寻找丢失的东西。”

开在商业街的事务所，多么正经可靠。

坐上机车赶往商业街，游客越聚越多，乔身后的人似乎也开始放松。乔看着前方的路途，微微一笑，这次的笑容显出几分痞气，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面容变得诡谲。

可惜，这里不是友善的国家，而是混乱的天堂。

她身后，皮质帽檐下掩映的面容也浮现出微笑，维达深绿色的眼睛如古井般深不可测。

不过，这也不是个无依无靠、柔弱单纯的外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