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单尘安静地坐在石头凳上,正在搭一个乐高玩具。
那乐高对于他这种年纪的小孩来说有些困难,江兆眼睁睁看着他好不容易搭好了一个角落,又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整个乐高碎片顷刻间散落一地。
单尘呆呆望着地上的方块,他小小的身影看起来是多么沮丧,让江兆不由得想起了图画书上蔫儿吧唧的小叶子。
那张粉白可爱的小脸拧成几道褶皱的包子,江兆还以为他要准备哭了,没想到下一秒,单尘便笨拙地蹲下,将那些方块一个个重新捡了起来。
他又开始搭建乐高,这一次虽然速度慢,但明显比之前进步不少,一座精致的房子已初见雏形。
有路过的老师停下,亲切热情地跟他说了什么话,不多时两人都明媚地笑了起来,老师满脸慈爱,轻轻揉了揉那张软乎乎的脸。
又有其他三两结伴的小孩,一脸崇敬地围坐在单尘身旁,嘻嘻哈哈不知在说些什么,那些小孩塞给单尘一把糖后,又结着伴离开了。
明媚的阳光,蓝天白云,绿草花香,还有像嫩团子似的小孩子。
这该是一副多么充满着勃勃生机、令人愉悦舒缓的画面,如果忽略掉阴影处鬼魅似的小孩。
江兆的视线从单尘宁静精巧的脸庞,转向洁白圆润的手指,再转向那越来越完善的小房子,一股前所未有的阴暗情绪油然而生。
如果他现在就去把那座房子推倒,然后再狠狠踩上几脚,那个小孩是不是就会哭出来呢?
想到这儿,愉悦的快感电流似的蔓延至江兆全身的神经细胞,让他一大早被江成庆拎到医院再拎回福利院带来的烦躁瞬间烟消云灭。
江兆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死死盯着毫无知觉的单尘,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嫉恨情绪越来越强烈。
凭什么他父母双全,而自己却要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凭什么老师同学都喜欢他,而自己却从来没受过周围人的待见?凭什么他不哭不闹会受到夸奖,而自己沉默退让只会让那些人变本加厉?
凭什么?
身后的大人们还在推诿扯皮,江兆用力抓着窗台,原本就有些脱落迹象的墙皮不堪重负,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明明是他先来和自己说话的,自己反而被那群大人误会。江元也一样,江元先来招惹自己反倒成了受害者,自己却被扣上精神病的帽子。两个都是害得自己沦落此地的罪魁祸首,又有什么区别?
原来属于自己的玩具会被江元夺走毁坏,明朗善良的单尘也在和他说过一次话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所谓的美好,从来都不会为他停留。
江兆越想越恨,稚嫩的双拳越握越紧,只恨不得将那些看起来美好的事物通通撕成碎片。
单尘将最后一块方片拼凑好,小小地拍了拍手。
刹那间仿佛心有所感,他一抬头,正对上不远处窗户内的目光。
那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中满是茫然,似乎才是第一次见到玻璃窗内的小朋友。
单尘只愣了一瞬,很快就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离得近了,他渐渐听清了房间内大人们吵架的声音。
年幼的单尘听不懂那些大人在吵什么,他只知道眼前的小朋友看起来很不开心,肯定是因为那些大人在吵架。
“里面是不是很吵啊,我在外面都感觉好吵。”窗户只开了一条并不大的缝隙,单尘只能扒着窗户边缘。他作势捂着耳朵,又用手虚挡在嘴边,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旁人听了去:“要不你悄悄溜出来吧,我们一起去玩?”
江兆伫立良久,单尘以为他没有听清自己的话,正要再说一遍时,面前的小朋友忽然沉默又坚定地摇摇头。
“真不打算出来吗?”单尘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他没再强求,转身回到了石凳。
没多久他又折返回来,手上捧着的正是他刚拼凑好的乐高。
“我把这个送给你,你不要不开心了。”单尘说着就把乐高塞了进去,“你愣着干嘛呀,快点拿着呀。”
江兆浑身僵硬着如同木偶一般,闻言机械般将满是白灰的手放在窗台前。
单尘却被吓了一跳:“你的手怎么回事?有人欺负你吗?”
不等江兆回话,单尘便从身上拿出手绢细细帮他擦拭起来。
窗户开得不大,好在还能勉强容下一个并不大的房子,单尘见状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还以为要拆掉呢。”
他又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塞到江兆手中:“这些也给你。”
叮铃铃的声音从头顶的音箱传来,单尘忽地退后几步,冲着江兆摆摆手:“妈妈要下班了,我得去找她了。”
他一阵风似的蹦蹦跳跳的远去了,那股独特的、沁人心脾的香味也随着主人的远去消散在空气中。
江兆攥紧了手帕,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那双想要伸出窗外抓着单尘的手。
精心拼凑好的乐高静悄悄站在窗台上,江兆举起握着一把糖的右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温暖柔软的触感。
他手一松,五颜六色的糖果应声掉落。
房间内的争吵此时也接近了尾声,众人被这动静吸引,纷纷往江兆那边望去。
“这是——”单宏走近一看,“这不是单尘的乐高吗?”
他一边疑惑着,一边就要将乐高拿起。江兆的反应更快,举起乐高便用力砸在地上。
原本就不牢固的乐高瞬间四分五裂,有的地方还摔出了细小的裂纹,看样子很难重新拼好了。
“这是我的。”江兆抬头对上单宏震惊的视线,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的。”
后面发生的事情就像光怪陆离的梦境一般,他没管周围大人窃窃私语的议论,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些零零散散的碎片。
虽然不复最初的精致漂亮,但当江兆一片片将它们从地上捡起来时,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这是我的东西,他想,再也不怕被旁人损坏、被旁人夺走了,它永远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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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成庆要求福利院接受“退货”这件事,最终以江永和亲自出面了结。
江永和当然不觉得自己的宝贝孙子有什么精神病——他甚至都不承认江兆是自己从福利院带回来的。
“照照能有什么问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就是想找个由头把照照送走,好让你那个来路不正心思不纯的儿子当江家的独苗!我今天把话撂这了,只要我还能喘一天气,这种事情你想都不要想!”江永和知晓此事后,当晚便将一家男女老少全都集结在一起,当着众人的面将江成庆狠狠训斥一番。
江成庆丢了面子,不服气顶嘴:“元元怎么来路不正?照这么说,你大孙子——”
江永和豁然起身,江成庆到嗓子眼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只好悻悻然坐下闭嘴了。
偌大的会客厅落针可闻,众人连气都不敢大喘一下,直到江永和拉着江兆离开,他们才终于松了口气。
当别墅内的其他人意识到江兆对于江老爷子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并且再不敢轻易忽视冷落他时,江兆却被江永和带到私家诊所前。
“我的孙子不可能有精神病的,他做事随心所欲,得到的宠爱从来没断过,怎么可能会有情感障碍?”江成庆徐徐道。
医生有些为难:“可是……算了。”
他不理解,本来可以用来干预治疗的时间和精力,江老爷子却非要他教会江兆如何应付掉所谓的精神检查。
这自然不是说能学会就能学会的,况且江兆还是一个小孩子。但江永和固执己见,任医生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只是一个打工的,言尽于此主人家还不听劝,他也没什么办法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江兆在外人面前越来越飞扬跋扈,不好读书,不守规矩,与众人记忆中那个快要被湮没的江照别无二致。
他们甚至会怀疑,如果江照还活着,是不是就是江兆现在的模样?
只是私下里,江兆的性格越来越沉默,如果不是非见不可的情况,他通常会避开江家的所有人。
他的宝箱从小的换成大的,不变的是里面全都是残破不堪的玩意,若不是摆放得整齐,第一看看到它们的人可能会误认为这是什么新型垃圾桶。
也许是上一次挨揍给江元留下太多的心理阴影,从那以后,江元再也不敢光明正大找江兆的麻烦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更倾向于说几句会让江兆不痛快的话。一开始还能成功激怒江兆,跑的不及时还会挨上一顿揍,但后来别说动手了,江兆甚至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只当没听见没看见。
江元还以为是江永和身体日渐衰落,这才导致江兆不敢对他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太过放肆,但事实并非如此。
江兆只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不再在意江元,正如他的宝箱中许久未收纳新的让他感兴趣的事物。
直到他又遇见了单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