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深印象里，傅若年一直是个冷静到冷漠的人。上回傅振华因为高血压在公司晕倒，傅若年跟着忙前忙后，有条不紊打点好一切，却丝毫没表现出关切或焦急。他镇定理智得像个置身事外的助理，甚至还有心情安慰被傅振华病情吓坏的秘书。
但这次去海淀医院，他宁愿把车停在半小时十五块停车费的地下车库，都没亲自驾驶。一路上，所有人都很沉默，车厢里静得只剩暖风的呼呼声。孔深看见，傅若年闲搭在膝头的手，微微发着抖。
他在紧张。
“别担心，”孔深拍拍他的肩膀，“真有大事儿，林老师爸妈肯定先到了，不可能给左一打电话。”
傅若年心不在焉，正开车的左一斜了孔深一眼，没好气道：
“不会说话就闭嘴。”
一辆扎眼的保时捷驶入停车场，后边跟着吕纯那辆小巧玲珑的Smart。左一没顾上把车停稳，先让孔深和傅若年去急诊看看情况。
自从因心肌炎住院后，傅若年稍快走几步就会气喘，体力比之前下降许多。他遵循医嘱，连公司的工作都推了大半，难得每天能睡满八个小时，做事亦不勉强自己，不再如往常那般雷厉风行。
可现在不同。
纵然他能清晰地感到心脏在胸腔内跳得飞快，阵阵悸痛袭来，胸口钻心地疼，却没停下越来越快的步伐。孔深追在后面紧赶慢赶，硬是没撵上他这个大病初愈的人。
工作日的急诊部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傅若年按照左一发来的位置直奔诊室。还没看清诊室的门，就一眼瞧见林琅被几名家长围住，堵在走廊中。
家长们你一言他一语，林琅前后左右应付不暇，只得把楚惜挡在身后躲进角落。她双手牢牢捂住楚惜的耳朵，身上的白衬衫被染上一片触目惊心的赤色，绝望地承受着无尽的谩骂与质疑。
附近，未见楚晔的身影。
“我去，”孔深不自觉愣在了原地，悻悻不敢上前，“这帮家长要闹事儿啊，这么大阵仗。”
傅若年径直朝人群走去，林琅慌乱中恰好迎上他满是担忧的目光。
她没说话，而是小幅度地朝他摇摇头，示意不要过去。
傅若年脚步一顿，隔着不足二十米的距离，望向被禁锢在风暴中央的她。
左一说林琅出事的时候，他快急疯了，脑海里反反复复全是最坏的结果，唯有拼命压制那些不断冒出来的、令他痛不欲生的念头。好在眼前的林琅不算太狼狈，没有受伤，他也暂且松了口气。
“林老师，我们一直特别信任您，所以完全没办法想象，这样的事儿居然发生在咱们班！”家委会的会长义正辞严，对林琅声声质问，“如果孩子在学校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我们真的都不敢让孩子去上学了。”
“对不起，”林琅低着头一味认错，明明声音里已有些微哽咽，但说话的条理仍然清晰，“不管孩子们在学校里发生什么，我肯定是第一责任人，我向您和所有家长道歉。但是目前咱们都还没看监控，不能确定就是楚惜推了杭文，导致杭文摔倒，我不可以就这样草率断定是楚惜犯了错。”
“你当然不觉得是她的错！”杭文妈妈情绪崩溃，指着林琅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刚才都听见这小孩喊你妈妈了，你跟她是一家子！我们家杭文回家跟我说了，他亲眼看见上回打他那个高年级学生的爸爸找你要微信，这小女孩也是他女儿，你就是她后妈，肯定向着她！”
“还有这样的事？”
家委会几名家长议论纷纷，杭文妈妈得理不饶人，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小女孩家长有钱，接孩子开宾利。林老师，咱们做人得讲良心，就算你一门心思想嫁入豪门，为人师表的，至少有点儿职业道德吧？”
林琅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这一系列的误会，当着楚惜，她无法把孩子妈妈已经过世的真相说出口，那无异于再次揭开楚惜的伤疤。
于是，只好默不作声，听众人的唇枪舌剑，任过路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医院的空调开得很足，分坐在楼道两侧的患者和家属穿一件单衣都觉得热，更有甚者，用病历本扇风纳凉。林琅不知怎么，仍冷得蜷缩起身体，寒意缘着血液流向各处，令她如坠冰窖。
“哎，”孔深再看不下去，扒拉着傅若年的胳膊催促，“是不是爷们儿，这你不去英雄救美，等什么呢！”
傅若年没反应，他便作势要冲过去，赶来的左一及时拦了他一手，压低声音警告：
“别给林琅添乱。”
“不是，”孔深不服气，“那咱们就看着林老师挨骂啊？”
左一瞟了一眼傅若年手背上越来越明显的青筋，拉扯着孔深站到一边儿嘀咕。
“你嘴闭上憋不死！林琅挨骂，人家男朋友比你难受，那难受能怎么办，上去把那几个家长打一顿？”
话糙理不糙。
孔深冷静下来，忿忿不平揣着兜儿，嘴里嘟囔着什么，左一没听清。
她和傅若年一样，关注点全在林琅身上。
林琅有多热爱、多敬重教师这份职业，他们有目共睹。班里三十六个孩子，她事无巨细什么都考虑到，私下里，学生连英语和数学题也来找她问。她不拒绝，照单全收，有时候还得贴面子，亲自去问别的科老师。
左一常调侃，当年她亲妈对她，要是有林琅对学生一半用心，她早就上清华了。
所幸没过多久，诊室的门应声而开，小个子的杭文和医生一起走出来，家长们顿时一拥而上，杭文妈妈抱着孩子直掉眼泪。
“小孩儿没什么事儿，”医生摸着杭文的小脑袋，向家长说明情况，“片子出来了，没破皮儿、没骨折，刚才问他也说没什么地方疼，当时是吓哭的。”
一刹那，林琅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僵硬的脊背堪堪能活动，靠在了身后墙壁。听到学生身体无恙，身为老师分明感到庆幸，可泪水却毫无缘由地漫上眼眶，她垂头拼命压制，没让眼泪落下来。
没看见傅若年悄然离开，走到了转角外的连廊，拨通了手机里未曾设置备注的一串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