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的清晨,戈尔茨回来了。
圣诞节清晨的空气里透着刺骨的寒冷,克拉科夫披上一层薄霜。戈尔茨的归来打破了别墅的平静。他恢复得很好,步伐依旧有力,嗓音浑厚,骂人的声音如雷霆般在别墅内回荡。从一楼到楼梯,甚至传进了贝莱的房间,每一句都像巨石砸在她心上。整个别墅里,无论是仆人还是士兵,都屏息凝神地做事,生怕成为他的下一个出气对象。
贝莱躲在二楼的房间里,背靠着门,听着他的怒吼声从楼下传来,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在宣泄自己的不满。她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双手捂住耳朵,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般抽痛。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但此刻面对他的怒火,她还是感到无法承受的恐惧。
很快,楼梯上传来了稳重的脚步声,然后是敲门的声音,赫尔曼副官在她的门外,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贝莱听出了几分同情和隐隐的尴尬:“小姐,上校来接你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颓然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了,我马上收拾。”
她的手在衣柜前停顿了一瞬,然后开始将衣物一件件地装进行李箱。动作机械而迟缓,仿佛每一个折叠和收起的动作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对峙做心理准备。
当她走下楼时,戈尔茨已经站在别墅门口,背对着她,目光注视着外面的积雪。他的身影笔直,深绿色的呢料上仍然沾着旅途的寒意。宽肩笔挺,军靴在地板上投下利落的阴影,仿佛时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颓废的痕迹。贝莱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背影,只默默地跟在赫尔曼身后,一步一步走向那辆等候的轿车。
车里很安静。
贝莱坐在戈尔茨身边,手紧紧攥着裙摆,头低垂着,视线固定在自己的膝盖上。戈尔茨则像一尊冷漠的雕塑,面无表情地坐在她身旁,双手搭在膝盖上,目视前方。他几乎一动不动。贝莱突然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他甚至像是连呼吸都已经忘记了。那种沉默比咆哮更加可怕。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一样发不出声音。
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在寂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清晰,车窗外的世界被皑皑白雪覆盖,圣诞节的清晨原本应该是祥和宁静的,但此刻,贝莱感到的却只有无边的压抑和冷寂。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她清楚一点——这一切,终究不会轻易过去。
——
回到住所时,贝莱一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宽敞的公寓里静得出奇,仿佛被掏空了灵魂。她的行李被赫尔曼副官安置在卧室里,然后,他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贝莱的鞋跟踩在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回响,她转头看了一眼戈尔茨,他站在不远处,宽大的军大衣衬得他更加高大。他的头发剪成了板寸,硬朗的脸线条更加分明,瘦削的颧骨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逼人的冷峻。而他额角那道骇人的疤痕——新添的印记,从发际延伸到眉骨附近,让贝莱无端感到恐惧,像是一个沉默的提醒,宣告着他刚从死亡线上归来。
“坐下,”他的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指了指客厅里那张沙发。
贝莱的心脏跳得飞快,却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了下来。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空荡荡的客厅,平日里进进出出的勤务兵和女佣全都不见了。只有她和戈尔茨,两个人被孤零零地困在这片冷寂的空间里。
“你在怕什么?”戈尔茨缓缓走近,语气中没有愤怒,反而带着某种耐心,甚至些隐忍的温柔。
贝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裙摆,嗓子干得发紧。她试图开口,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阿尔伯特的笑容,他低语着承诺带她离开;她还想着那些夜晚,想着自由,想着那种渴望填满灵魂的爱情。
“我没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话语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戈尔茨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被刻意地放轻了:“贝莱,我回来是想好好谈谈,不是要跟你吵架。你在信里说的那些话……是为什么?”
她的心脏像被突然揪住了一样,呼吸都有些停滞。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明明可以像以前那样低声下气地哄一哄,就能轻易安抚这个男人,可是,她做不到了。她想到了阿尔伯特,想到了那些关于未来的美好图景,想到了自由。
“爱情。”贝莱的声音突然提高,她抬起头,无畏地看向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你知道吗?我不想再活在这样的束缚里了。我需要的是爱情和自由。”
戈尔茨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但他并没有发怒,反而用一种近乎耐心的语气说道:“贝莱,我们的关系不是一直都很好吗?你想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你。你觉得这不好吗?我们可以好好谈——”
“谈?”贝莱冷笑,语气中带着尖锐的讽刺,“谈什么?谈你在华沙让我堕胎的事情?还是在巴黎你对我的羞辱?还是那句‘你是我现在的情妇,仅此而已’?”
戈尔茨的表情骤然僵住,仿佛没想过她会提起这些。他咬紧了牙,额角的疤痕因愤怒而微微跳动,眼神深得仿佛要吞噬她。
“那些事情,你要翻旧账吗?我以为我们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贝莱的声音颤抖,却充满了嘲讽,“你知道那句话在我心里有多深吗?你根本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是你的情妇,仅此而已——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两人之间的空气几乎凝固了,贝莱的胸口剧烈起伏,而戈尔茨却突然沉默了。他的目光从愤怒逐渐转为冷漠,最终,他只是用一种低沉却危险的语气说道:“你累了,回房休息吧。”
——
戈尔茨站在书房的窗前,手里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他的胸膛起伏,怒火翻腾,像被战壕里燃烧的汽油点燃,一触即发。他想砸碎点什么,但所有的东西都太过脆弱,承受不了他此刻的愤怒。他咬紧牙关,眼底闪过危险的光芒,手中的烟被捏得变形。
在医院接到那封电报的那一刻,他差点直接拔枪射穿墙壁,或者干脆放火烧了整个病房。他本能地想丢下一切,抢一架飞机,直飞克拉科夫,把所有牵扯到这件事的人统统轰死——贝莱、路德维希、玛格丽特、卡尔……甚至是他自己!
他闭了闭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但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那封信里的字句——
“我所受的教育不允许我做任何人的情妇。”
“我想成为一个正派的妻子,一个虔诚的母亲……”
“我不确定天主是否会宽恕我的罪孽……”
狗屁!
他说不上自己更恨的是她的天真还是她的伪装。爱情、自由,她总是挂在嘴边,好像他从未给过她似的。
她吃最好的食物,穿最精致的裙子,住在克拉科夫最安全舒适的豪华公寓里,她的护身符是他,他的军衔,他的权力,他的宠爱。他给了她从巴黎运来的时装、香水、丝绸。她想要自由?在克拉科夫,她比任何女人都自由。她可以去咖啡馆,去剧院,去逛那些波兰女人连看都不敢看的商店。
而她呢?她写信给他,说她要赎罪,她要成为正派的女人。
难道她以为的自由就是去美国?去伦敦?她觉得自己能在那种地方活下去吗?她以为离开了他还能做什么?她连护照都没有,难道去沿街讨饭吗?还是沦落到去卖春?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的胃里一阵翻涌,怒火烧得更旺了。
他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越想越气。他已经做得够好了,他给她的,换作其他任何女人,都会感恩戴德地跪在地上向他献媚。可她呢?她总是抱怨,总是倔强,总是说什么自由和爱情,仿佛他是她的枷锁。
戈尔茨闭上眼,指尖微微颤抖。他这次赶在圣诞节回克拉科夫,本想借着节日的氛围缓和一下两人之间的关系,可是看到她现在的样子——瘦了一圈,脸色苍白,眼里却藏着让他抓狂的倔强与不服,他所有的耐心都被点燃成灰。
他扔下烟,转身大步走出书房,冷硬的靴底敲击着地板,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即将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