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软禁了。
这栋别墅并不算寒酸,甚至可以说是克拉科夫城里最体面的宅邸之一。墙上悬挂着维也纳画派的油画,地面铺着波斯手工编织的地毯,镀金的吊灯在天花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晕。壁炉里时常燃着松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香,仿佛这里的时间被困在了某个永恒的秋日午后。
但她不能出去。
“你可以去会客厅转转,”玛格丽特提议,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给她出主意如何打发无聊的午后时光,“那里有很多法语书。”
贝莱勉强笑了笑,没有反驳。她知道玛格丽特的好意,但她也清楚,自己并没有多少选择。
她的确去了会客厅,精挑细选地翻阅那些旧书,指尖滑过书脊,感受纸张微微泛黄的质感。这里的藏书意外地丰富,不只是法语书,还有德文、意大利文的文学作品,甚至还有一些波兰文的历史书籍。
但她从未在会客厅真正坐下来看书。每次挑好一本,她都会捧着它上楼,回到她二楼的房间,在窗边坐下,把书摊开在膝上,然而真正翻动的次数却少得可怜。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向窗外。
从这扇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中央广场。克拉科夫的中央广场,被誉为全欧洲最大的中世纪广场,铺着鹅卵石,四周环绕着哥特式与巴洛克风格交错的建筑,远处是矗立数百年的圣玛利亚教堂,每到整点,钟声都会响起。广场中央熙熙攘攘,有摆摊的波兰商贩,有牵着狗散步的德国军官,还有一群穿着得体的女人,提着购物袋走出街角的高级百货公司。
她看着那片热闹的景象,耳边却只有静默的风声。
有一次,她以为自己看到了阿尔伯特。
那天午后的阳光穿过窗玻璃,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百无聊赖地望向远处,眼神无意识地在人群中游移。就在那时,她看到一个身穿盖世太保制服的男人,正从广场一角穿过。他走到阳光下,抬手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头浅金色的头发。
她的心脏猛然一跳。
阿尔伯特……?
她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地锁定那个男人,他的动作、他的轮廓,都那么熟悉,仿佛是她无数次在梦里描摹过的影子。可距离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脸。
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想要推开窗户,想要更看清楚一点,可她最终还是停住了。
如果是他呢?如果那真的是阿尔伯特,他会抬头看到她吗?他会知道,她被困在这座别墅里,每天像一只被锁在金笼里的鸟,只能透过玻璃窥视外面的世界吗?
又或者,他根本不会抬头看。
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胸口仿佛堵着什么,既紧张,又隐隐地疼痛。她的理智告诉她,那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盖世太保军官,或许只是发色相似,体态相似,仅此而已。但她的情感却固执地在心底呐喊:也许是他。
她凝视着那个身影,像是在等他回头,等他抬起头来,给她一个确凿的答案。但他始终没有回头,站了片刻,便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她的手缓缓地松开,书页无声地滑落在膝盖上。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连一点真正的自由都没有。她只能透过窗户窥视着这个世界,而世界却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风吹过窗户的缝隙,带来一点凉意,书页微微翻动,她却感觉不到寒冷。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心底有一股说不清的悲哀,如同她手中未曾翻完的
——
圣诞节将至。
冬天寒冷而肃穆,雪已经开始在街头积聚,厚重的积云垂在天际,仿佛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一层冷淡的灰色之下。别墅里的壁炉烧得很旺,空气中充满木柴燃烧的淡淡气息,偶尔混着玛格丽特喷洒在手腕上的香水味,那种带着辛香的檀木调,在暖意里弥散开来。
路德维希每天黄昏才回来,别墅里便开始充满他的声音,军靴踩在橡木地板上的沉稳脚步声,温柔有力的嗓音,还有玛格丽特的笑声。他们总是尽量避着贝莱,但这栋房子终究是有限的,她偶尔还是能撞见他们相拥着进房间,路德维希的手落在玛格丽特的腰间,指腹缓慢地摩挲着她的腹部,而玛格丽特会扬起头,轻轻地吻他,脸上的笑容幸福得近乎耀眼。
贝莱总是默默地退开,假装没看见,但那画面却像印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站在二楼的窗前,望着落雪的街道,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嫉妒,也不是羡慕,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失落。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意这些。可某个夜晚,当她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隔壁传来微不可闻的低语、压抑的笑声、偶尔不小心泄露出来的喘息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孤独。她和他们同住在这栋房子里,却像是被隔绝在两个世界之外。她没有未来,没有归属,没有身份。她只是被放逐在这里,等待着她的“主人”来决定她的命运。
第二天的午后,玛格丽特走进她的房间,带着一杯热巧克力。
“贝莱,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她微笑着,眼里有藏不住的光彩。
贝莱心里隐隐地有种预感,她抬头看着玛格丽特手里的杯子,指节微微发白地握紧书页。
“我怀孕了。”玛格丽特的语气里透着几分激动,仿佛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这个消息。
贝莱怔了一下,半晌才扯出一个微笑:“恭喜你。”
玛格丽特笑得更甜了,她在床边坐下,抚摸着小腹,眼里透着温柔的期待:“卢茨特别高兴,他说圣诞节要带我回柏林结婚。”
圣诞节……
贝莱的指尖轻轻地扣在书页上,心里骤然泛起一阵不安。
圣诞节。
她敏感地察觉到玛格丽特的语气里,藏着某种微妙的意味。
如果圣诞节之前,她还没有被她的“主人”领走,那么……他们恐怕不会回柏林了。
这像是一道无形的倒计时,刻在了空气里。
贝莱放下手中的书,抬头认真地看着玛格丽特的脸。她的美丽依旧耀眼,浓密的睫毛轻颤,嘴角含着一抹幸福的笑意,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
贝莱的心跳有些快,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那真是个好消息。你们一定会很幸福。”
“是啊。”玛格丽特轻声叹息,声音里透着几分憧憬,“但……你呢?”
“我?”贝莱挑起眉毛,努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玛格丽特歪着头看着她,目光温和:“埃里克什么时候来接你?”
空气顿时安静了片刻。
贝莱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书的封皮,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一样,一股说不清的压迫感涌上来,让她的胃部微微抽紧。
“他在前线。”她淡淡地说。
“可他总会回来,不是吗?”
贝莱的喉咙有些发紧。
圣诞节快到了,玛格丽特和路德维希计划回柏林,而她呢?她的归宿在哪?
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她不敢回答,也不知道答案。